8、头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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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多久，承千里偷偷睁眼看了看。
虽然是晚上但是酆都城的天并没有黑，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清明，承千里看着师逸尘的脸，这张脸确实跟自己印象中有了很多不同，似乎少去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多了一些沉稳内敛。
只有看着师逸尘的脸，承千里才真正的感受到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了。
自己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年前，他头七回魂那次。
记得那次他见到的师逸尘，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狼狈的师逸尘，自己的师兄永远容光焕发，就算是腹背受敌也从不气馁妥协，永远都那么神圣，那么耀眼。
唯一的一次狼狈，也给了他。
那是他死后第七天，战争并未结束，那不是个适合伤心的日子，当时军中并无主帅，只能靠师逸尘一个副将来引领大家，但是将士们都知道承千里对师逸尘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兄弟，他的亲人。
副将的消极情绪影响了大家，皇帝连下了三道圣旨，令师逸尘竭力营战，答应追封承千里为忠勇候。
忠勇……
乱世战争能回收的将士尸体其实很少，若是战胜还能打扫战场，让兄弟遗体入土为安，把衣服物品带回去给家人立衣冠冢，若是战败，好一点被敌军一把火烧了，更惨的就会曝尸荒野，被附近动物啃的面目全非，逐渐腐烂。
师逸尘自然不允许承千里的身体留在这荒草丛生的大山里，他跟皇帝说只要允许他把承千里的身体带回京都埋葬，不需要追封他任何爵位，自己这次一定会胜战而归。
他知道自己自私，因为在战场上死去亲人的战士有很多，不可能把每一个人都带回去，他这么做也只是给大家添麻烦，但是他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如果不这样的话，这场战争他没有办法继续打下去，他没有办法带着更多的人活着回去。
七天，师逸尘几乎不眠不休，守着军营里一个小小的灵堂整整七天，中间昏过去了几次，醒来依旧要继续跪在灵堂前，谁都无法劝阻。
他对众人说，不用担心，七日一过，他还是军队意气风发的领头副将。
承千里见到他时，他就是那个样子。
狼狈的承千里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来，他头发散乱胡子拉碴，面色憔悴如纸，眼下大片青黑，不知道几天没睡过觉了，承千里还没见过这样的师逸尘，从未见过，一时间怔愣当场。
这是一间小小的灵堂，用帐篷所搭，里面放了一张桌子，还有一口棺材，师逸尘跪在地上的蒲团上，脊背已经不像平常般挺直，甚至有些佝偻。
承千里知道自己的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但是没想到会大到这种程度，因为师父去世时，师兄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承千里在他旁边，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可是眼前之人丝毫未发现他的存在。
他的眼睛直盯在那块牌位上，牌位上书“吾弟承千里之位。”
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似乎是哭过。
哭过吗？
对，哭了的，自己在望乡台见过的，失声痛哭。
师逸尘盯着那牌位半晌，开口，声音如砂纸，再无以前的清亮干净，不知多久没喝水了，他说了句此前说过无数次的话：“我对不住你。”
承千里眉角轻轻抽动了下，有些不忍心看他，师逸尘则继续道：“皇上答应让我带你的身体回京，我跟师父是在京都捡到你的，虽然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想必是京都人，我便把你埋在你的故乡。”
“……我不想待在那里…那里没有你。”承千里开口回他，师逸尘自然是听不到，承千里伸手想去拉他的袖子，手却僵在半空，最终还是没有碰上去，“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我想跟你回边关……”
“皇上说要封你做忠勇候，但是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不喜欢他，我替你拒绝了他的封赏，以后我每年会为你祭祀，我会在房间立你的牌位。”师逸尘依旧用他沙哑的声音继续说着。
“好。”承千里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一句一句回复着他的话，“不过其实我不讨厌皇帝，只是因为你讨厌他，我才讨厌他，相比起来，我更讨厌和善公主。”
“和善公主……”师逸尘低声呢喃一句，把承千里吓了一跳，还以后他在回复自己的话，但显然不是，师逸尘继续自言自语，“和善公主听说你牺牲，也哭了好久，说想来祭拜你，但是我没让她来。”
承千里愣了愣，师逸尘苦笑一下，“我还不知道你吗？虽然你装的很像那么回事，但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善公主。”师逸尘表情有些无奈，“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哪里惹着你了，人家又善良又好看，你整天见了她都是一张臭脸，以为谁看不出来似的。”
“原来你知道啊……”承千里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呢，“你知道还老跟她待在一起，故意气我吧？”
“你本来就讨厌她，如今我为了救她，没赶上去救你……”师逸尘身体更低，有些管理不好脸上的表情，痛苦的神色露了出来，“你不会……也讨厌我了吧……”
承千里看他痛苦的表情，心里也是艰涩疼痛，终于伸出了手想抚摸对方的脸，这个动作他很早就想做了，可每次都不敢继续，怕弄脏了他，“我怎么会讨厌你……”
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摸上对方的脸，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应该不会弄脏的。
“我怎么会讨厌你，我爱你啊。”他终于主动伸出手触摸对方，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但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他的手穿过对方的身体，掌心没有传来丝毫的温度。
“别讨厌我……别恨我…别恨我……”师逸尘完全躬下了身，痛苦的用手抱住了头。
承千里看着自己的手，同样痛苦不已。
他向前，努力伸手想抱住对方，可是无论重复多少次，都只能穿过对方的身体，永远无法触碰。
永远无法触碰。
可能这就是他们之间必然的关系吧，永远无法触碰。
“我不恨你，本来就不怪你，是我自私虚伪，是我偏执利己，本来就是我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本来就是我不配。”他就那么虚虚的抱着对方，只可惜师逸尘把脸埋进了身体，他看不到他的表情。
“为什么不等我……”
师逸尘身体一震。
“为什么不等我…千里…为什么不在撑一下……我明明，我明明马上就赶到了……”师逸尘声音带着抽泣，他哭了，承千里低着头，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脸。
“为什么不等我……”
“为什么…不等我……”
承千里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也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他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再流泪了，可是虽然眼泪流不出来，但是痛苦的感觉却分毫未减，他开口，声音居然也带着哭腔，“师兄……”
“你会一辈子记得我吗？”
“为什么不等我……”
“就算以后结婚生子，有了新的亲人朋友，也会记得我吗？”
“我马上就赶到了……”
“就算过去十年，二十年，也会记着我吗？”
“为什么…我明明…马上就……”
“就算以后有了其他兄弟，加官进爵，受人敬仰，也依旧会记得在尘埃里的我吗？”
“为什么……”
“会吗？”
只可惜所有疑问，都听不道对方的回答了。
承千里听到一声钟响，缓缓睁开了眼。
没想到他真的睡着了，还以为会一夜无眠呢。
他下意识想动，突然想起师逸尘还枕在自己肩膀上，赶紧停下了动作。
转头看看师兄，似乎还在睡，要不是现在他确实是睡在自己旁边，或者说睡在自己肩膀上，承千里可能会觉得昨天的一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做噩梦了，这是他当时对自己说的话，师兄也会做噩梦吗？
“师兄不会做噩梦吗？”十岁的承千里趴在师逸尘床上，摇晃着两条小白腿一脸天真的问自己的师兄。
“当然不会了。”师逸尘高高扬起下巴，他眉眼都长开了些，如今这样子非常英俊帅气，已经不像个小孩子了。
承千里不信，但是不戳破他，只是一脸崇拜看着他，夸张道：“哇，师兄好厉害呀。”少年听到自己的师弟如此夸奖，甚是满意。
小孩儿忽闪着自己的大眼睛，可怜巴巴道：“可是我总是做噩梦，总是梦到还没有被师父捡回来之前老是受人欺负，梦里的人总是打我，我好怕。”
师逸尘赶紧过去抱起小孩儿，拍着他的背安慰，“不怕不怕，有师兄在呢，师兄在梦里也会保护你的，如果有人欺负你师兄就把他们打趴下。”
承千里笑起来，亲昵的蹭着他的耳朵，“好，师兄帮我打他们，那我今晚可不可以留在师兄这里睡觉呀？”
“不行。”师逸尘拍了下他的小屁股，“我五岁就自己睡觉了，你如今都多大了，赶紧回去。”
“可是我想跟师兄一起睡呀，不行吗？”
“不行，师父说你太黏着我了，让我教你独立。”
“唔…”小孩儿嘴一撇，眼泪说来就来，啪塔啪塔就往下掉，委屈巴巴的说：“可是我会做噩梦呀…”
师逸尘见不得他哭，可是想到师父说他这都是装的，就是故意要让他心软，左右为难，承千里看着他纠结，眼珠一转，抽了抽小鼻涕软软的道：“那我回去了，要是晚上做噩梦我就…我就不睡了，反正熬一熬天就亮了。”
师逸尘简直怕了他了，无奈道：“行了行了，就今天一晚，明天自己睡去。”
“哇，师兄真好！”承千里开心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蹭了师逸尘一脸鼻涕。
“唉唉！脏死了！”
想起年幼时的过往，承千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再转头看看师逸尘，还没有要起的意思，细听一下外面已经有了些动静，应该是祖夏起来了。
他轻手轻脚搬动师逸尘的头，把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拽了出来，自己先下了床。
等听到承千里关门的声音师逸尘才敢睁开眼睛，听见钟响的时候他也醒了，但是他刚想睁眼就听到了旁边窸窣的声音，是承千里在转头看他。
一瞬间，昨天发生的种种涌入脑海，让他瞬间体会到了潮涌一般的害臊，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耳尖又红了。
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昨天的事，太丢人了，而且还真在人家床上睡了一晚，关键还真睡着了，晚上爬起来偷偷跑了多好，今天也不用想说词了。
不然干脆说自己昨日睡迷糊了，不知怎么就跑到这里爬到人家床上了。
睡迷糊了往人家床上爬不是更奇怪吗？！
你睡迷糊了爬到师弟床上抱着人家是什么意思？！请问是什么意思？！！这说的通吗？！！！
是的说不通。
那怎么办？不然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假装一切都很自然，只要他够淡定，师弟就无法质问他，没错，没错，要自然。
师逸尘自然的下了床，自然的出了门，自然的跟师弟和祖夏打了招呼，在祖夏意味深长的眼神里自然的跟他们一起吃了个早饭，然后自然的说今日还有事就先告辞了，然后自然的出门回家了。
祖夏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承千里，欲言又止。
“什么都没发生，别多想。”承千里淡定的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这哪里像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他那么自然的从你卧室出来了啊！我们这里有客房啊！为什么他那么自然的跟我打招呼好像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久的样子啊！为什么他那么自然的跟我们一起吃了早饭，昨天晚饭的时候他明明还不在这里啊！！
这你让我怎么不多想啊？！我简直想的太多了好不好啊！！！
师逸尘自然的回了家，扑到床上，脖子通红。
很好，似乎一切都没有破绽，因为自己表现的太正常，承千里甚至都没问关于昨天的任何问题，对自己的态度也很正常，祖夏似乎有些奇怪他的出现，但因为自己表现得太正常，也不好怀疑什么。
很好。
很完美。
我演技真好，师逸尘是这么感叹的。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头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