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长歌》都被注册了

56、生死两依依

　　明日，便是那场荒唐而令人窒息的“大婚”之日。
　　夜色深沉，如同浓稠的墨汁，浸染着长东殿这座华丽却冰冷的牢笼。元承霄所居的寝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的压抑感。
　　一套崭新的大红喜服，用上等的云锦精心缝制而成，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在烛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泽。它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张紫檀木圆桌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宣告，提醒着元承霄那无法逃避的命运。
　　元承霄盘膝坐在窗前的蒲团上，双目紧闭，仿佛老僧入定。他对那近在咫尺的喜服视若无睹，只是竭力运转着微薄的内息，试图对抗体内“定魂针”与“虞美人”带来的绵软无力感，也试图用这种方式，隔绝外界的一切纷扰。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费离踱步走了进来。他也穿着一身同样款式、同样鲜艳夺目的新郎喜服。这身华服，衬得他原本平凡无奇的面容，似乎也多了几分光彩。尤其是他脸上那难以抑制的、近乎痴迷的喜悦之情，更是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兴奋光芒，竟也添了一丝动人之色。
　　然而，当他看到元承霄依旧保持着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时，他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烛火，瞬间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元承霄良久，眼底深处有压抑的怒火在翻涌，但最终还是被他强行按捺了下去。他走到元承霄身边，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种讨好的意味：
　　“承霄……喜服已经送来了。你……试一下吧？看看合不合身，若有不妥，也好让绣娘连夜修改。”
　　元承霄恍若未闻，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费离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语气也冷硬了几分：“元承霄！我劝你还是主动一点为好！别忘了，没有我的手法，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动用半分内力！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你若再不配合，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换上这身衣服！”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火星！
　　元承霄霍然睁开双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死寂，而是燃起了两簇熊熊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那目光锐利如刀，狠狠地刺向费离，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屈辱和滔天的恨意！
　　费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目光看得心中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笑容，轻声道：
　　“怎么？我以为……你早就该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元承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冰冷，如同冰碴摩擦。
　　“想明白……” 费离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剖析，“你带给郁千惆的，从来都只有无尽的伤害和灾难！而你……却还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对他的爱护！”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字字诛心：“你仔细想想！郁千惆这些年，屡次重伤垂死，濒临绝境，哪一次……不是因你而起？！四年前在太白谷，若非你对他另眼相待，引得谷中众人嫉妒，他又怎会遭人暗算，被迫逃离，与你分离三年？！在京城，若非你因妒生恨，失去理智，他又怎会被你一掌打得只剩半条命？！在长东殿，更是你……亲手将那掺了‘瑶池花’剧毒的汤药，一日日地喂到他的嘴里！”
　　费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控诉般的尖锐：“郁千惆此生，可曾真正被他的仇敌伤过性命？！没有！一次都没有！真正将他一次次推向死亡边缘的，恰恰是你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要护他一生周全的人！是你！元承霄！是你结结实实地、一次又一次地差点要了他的命！你为何还不死心？！为何还不肯放手？！你到底要害他到什么时候？！啊？！”
　　这番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一层层地剥开了元承霄心中最血淋淋的伤疤，将他一直不愿正视、刻意逃避的残酷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呃……！”
　　元承霄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当胸狠狠击中，整个人剧烈地一震！心脏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真的凹陷了下去！费离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的灵魂深处！
　　是了……是了！
　　四年前在太白谷，若不是他起了掠夺征服之心，对他过分关注，又怎会引来其他人的嫉恨，设计陷害，最终导致郁千惆被迫离开，音讯全无三年之久？在京城，若不是他因误会而妒火中烧，失去理智，又怎会一掌打的郁千惆气若游丝？在长东殿，若不是他轻信费离，又怎会亲手将毒药喂给郁千惆，成为害他最深的人？！
　　郁千惆这一生所遭受的苦难，追根溯源，竟大多……都是因他元承霄而起！他这个自诩的爱人，反而成了带给他最多伤害的元凶！
　　无尽的苦涩滋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元承霄的心底蔓延开来，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他的整个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心口更像是被千万只毒蚁在同时啃噬，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永无止境的剧痛！这种痛苦，远比任何□□上的折磨更加难以忍受！
　　“噗——！”
　　他猛地用手捂住胸口，喉头一甜，又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点溅落在他素色的衣襟上，也溅到了光洁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费离看着元承霄这吐血不止的模样，先是微微皱眉，觉得这频率似乎高得有些离谱，超出了“定魂针”“虞美人”的封禁和情绪激动所能解释的范围。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疑虑，身形骤然一动，快如闪电般掠至元承霄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三指精准地按在了他的脉门之上！
　　这一探之下，费离的脸色骤然大变！他像是摸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眼中瞬间充满了惊骇欲绝的神色！他猛地甩开元承霄的手，另一只手疾如闪电般，“嗤啦”一声，粗暴地撕裂了元承霄胸前的衣襟！
　　只见元承霄心口位置的皮肤之下，赫然有着数道细如发丝、却漆黑如墨的诡异脉络，正在缓缓地、如同活物般蜿蜒蠕动！那景象，诡异到了极点，也骇人到了极点！
　　“嗜……嗜心血蛊？！！” 费离如同见了鬼一般，惊得猛地倒退了好几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伸手指着元承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句：
　　“你……你为了救郁千惆的命！你竟然……竟然对他用了‘嗜心血蛊’？！你疯了？！你简直是疯了！！”
　　“嗜心血蛊”！这是一种极其古老而霸道的巫蛊秘术！种蛊之人，需以自身心头精血为引，将蛊虫种入被种者心脉。此蛊一旦种下，种蛊者的血肉与生命，便会化为一道无形的壁垒，死死护住被种者的心脉生机！只要种蛊者尚有一口气在，身体强健，便能源源不断地以自己的生命精华，为被种者吊住最后一缕生息，使其即便遭受再重的创伤，也难以彻底断绝生机！
　　简而言之，这就是一种纯粹以牺牲自己的寿命和健康为代价，来为他人强行续命的邪门秘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郁千惆哪里会猜到，自己被烈阳子那般惨无人道地折磨，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却每次都能在鬼门关前被硬生生拉回来！并非仅仅是烈阳子那些胡乱凑效的伤药之功，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元承霄早已通过这“嗜心血蛊”，将自己的生命与他的性命紧密相连！
　　他在用他自己的心血，为郁千惆强行续命！郁千惆每受一次重创，每接近死亡一次，消耗的，都是他元承霄的生命本源！
　　当元承霄武功处于全盛时期，内力雄浑，尚且能够凭借深厚的内功修为，强行镇压住这“嗜心血蛊”对自身精血的吞噬反噬之力。可如今，定魂针与虞美人封禁他全身经脉，一身内力被彻底禁锢，无法动用分毫，只能纯粹依靠肉身来硬抗这蛊虫的吞噬！郁千惆在那边所受的折磨越重，伤势越惨烈，元承霄这边所承受的反噬就越凶猛，吐血自然也就越发频繁剧烈！
　　费离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死死地盯着元承霄心口那蠕动的黑线，又看向元承霄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心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嫉妒、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他双手死死地交握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如同蜡像，难看至极！
　　元承霄看着费离那副震惊、愤怒到几乎扭曲的模样，嘴角却勾起了一抹讥诮而惨淡的冷笑，他喘息着，用带着血腥气的声音嗤笑道：
　　“是啊……我与千惆，早已通过这‘嗜心血蛊’同气连枝，性命相连！你……你以为你横插一脚，强行举办这场婚礼，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罢了！”
　　费离被这话刺激得浑身发抖，恨意滔天，却哑口无言。
　　元承霄不再看他，目光缓缓转向桌上那套刺眼的喜服，脸上的激动和痛苦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异常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
　　“这喜服……不用试了。你我相识二十载，我的身形尺寸，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他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淡漠地说道：“你放心……明天，我会如期换上这身衣服。反正……我也逃不掉。”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却不容置疑的疲惫：“现在……请你出去。给我一整天的时间，让我……静一静。这……算是我元承霄，二十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
　　费离死死地盯着元承霄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侧脸，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气未平。但他看着元承霄心口那诡异的黑线，以及他苍白嘴角不断渗出的血迹，最终，他还是强压下了所有的情绪。他阴沉着脸，狠狠地瞪了元承霄半晌，终是一言不发，猛地转身，拂袖而去！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寝殿内，再次只剩下元承霄一人，以及那套象征着屈辱与绝望的、血红刺眼的喜服。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孤独而凄凉。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触摸着心口皮肤下那微微蠕动的、带来无尽痛楚的黑色脉络，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愧疚，但深处，却隐藏着一丝绝不后悔的决绝。
　　千惆……只要你还能有一线生机……我元承霄……甘愿承受这噬心之痛，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