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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未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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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先前因回忆起灭门惨祸而情绪失控,痛哭失声,那悲愤交加的哭喊终究是惊动了灵堂外院巡逻值守的士兵。不多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十数名身披甲胄、手持兵刃的将士急匆匆地闯入了灵堂之内,厉声喝问:
“出什么事了?!”
他们的目光迅速扫过灵堂,首先看到的是泪痕未干、神情激动的苦儿和面色苍白、站在一旁的沐晚。紧接着,他们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了灵堂中央,那个背对着他们、身形清瘦挺拔、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气息的身影上!
当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时,所有看清他面容的士兵,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郁……郁千惆?!” 有人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过于惊骇而变了调!
他怎么还敢来这里?!他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
万岩将军生前的副将严峭,此刻也站在人群最前方。他双目如电,死死地钉在郁千惆身上,眼神中充满了审视、愤怒和一种深切的悲痛。他强压着怒火,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一字一顿地问道:
“郁公子……此刻……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郁千惆迎上严峭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心中如同被巨石重重撞击,痛楚难当。他缓缓垂下眼睑,声音沙哑却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哀恸:
“我……来拜祭万将军。感念万将军……数次救命之恩。”
“不必了!” 严峭眉峰一拧,断然拒绝,语气冰冷如铁,“万将军的恩情,你承受不起!公子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严副将!不能就这么放他走!” 身后,一名年轻的士兵红着眼睛,嘶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和不平,“万将军生前那么喜欢他!护着他!可他呢?!他是怎么对万将军的?!万将军就是因为他才死的!他必须给万将军偿命!”
这话如同点燃了导火索,立刻引来了其他士兵的纷纷附和:
“对!偿命!”
“不能让他走!”
郁千惆听着这些充满恨意的指责,眼睫微微一颤,眸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他没有辩解,也没有试图逃避,只是用一种近乎认命般的平静语气,低声承认道:
“是……万将军确实是因我而死……我……难辞其咎。”
听到他亲口承认,灵堂内的气氛更加凝重,士兵们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严峭沉默了片刻,目光复杂地在郁千惆和那樽冰冷的棺木之间来回扫视。他跟随万岩多年,深知万将军对此人的情意非同一般。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道:
“我跟随万将军征战沙场近十载,从未见过万将军对任何一个人,如此在意,如此……倾心。既然万将军生前已与你拜堂成亲,昭告天下,那么……你名义上便是万将军未过门的……‘妻子’。”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既如此,你今日既来此,便理应以未亡人的身份,为万将军披麻戴孝,在此灵前守孝三日!以全万将军生前之情谊,报万将军待你之深恩!这……是你欠他的!”
“未亡人”?“守孝三日”?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般在郁千惆耳边炸响,让他瞬间脸色煞白,哑然失色!他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要解释那场婚礼的真相——那只是为了保护师傅和苦儿而演的一场戏,真正与万岩拜堂的,是沐晚!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不能说!
当时在场众多宾客亲眼见证了“将军夫人”的存在,虽然红盖头之下无人得见真容,但若此刻说出真相,岂不等于公然承认他们欺骗了天下人?这不仅会损了万岩死后的清誉,更会将无辜的沐晚卷入这场是非漩涡,让他背负上难以洗刷的污名!万岩已逝,他绝不能让他死后蒙羞,更不能将沐晚置于险地!
一念至此,郁千惆只觉得满口苦涩,犹如哑巴吃了黄连,有苦难言!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一个字也无法吐出,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着众人那或愤怒、或鄙夷、或要求他履行“义务”的目光。
“守孝三日?不够!” 这时,又一名年纪稍长的士兵含泪嘶声道,语气激动而偏执,“既然万将军那么喜欢他,生不能同衾,死亦当同穴!理应让他下去陪伴万将军!黄泉路上,有他作伴,万将军才不会寂寞孤单!”
这极端的话语,竟然得到了不少士兵的默许和认同!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危险的杀气!
苦儿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见郁千惆半晌沉默不语,任由对方指责安排,不由急得满头大汗。他心思单纯,没有郁千惆那么多顾虑,只想将真相和盘托出,为郁千惆辩解。他急切地开口,却因口齿笨拙,越是着急越是说不清楚:
“不……不是这样的!你……你们……误会了!事情……事情不是……他……他们……” 他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郁千惆见苦儿如此,心中不忍,深吸一口气,强行定下心神。他知道,此刻若再不说些什么,局面可能会失控。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万将军于我,确有数次救命之恩,且因我而死,此番恩情,要我偿还一命,郁某……绝无怨言!”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解释道:“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清楚。我与万将军之间,清清白白,唯有君子之交,并无私情。当日成亲,实乃权宜之计!万将军高义,是为了保护我师傅与苦儿免受仇家追杀,才愿意与我假意成亲,以便名正言顺地将他们庇护于将军府羽翼之下!”
他的解释,让众人一阵骚动。
“假成亲?权宜之计?” 严峭眸中怒意隐现,厉声质问道,“谁能作证?!谁能相信这只是做戏?!那日万将军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万将军亲口宣布!念及万将军当日言行举止,对你呵护备至,情意深重,你让我们如何相信这只是逢场作戏?!”
郁千惆心中苦涩更甚,他知道万岩当时或许确有几分假戏真做的心思,但他不能这样说。他叹了口气,黯然道:“万将军已逝,此事……恐无人能证了。但在此灵堂之前,万将军英灵在上,九泉之下注目而视,郁某纵是薄情寡义之人,也绝不敢捏造事实,欺瞒诸位,亵渎万将军亡灵!”
他始终没有提及沐晚可以作证,他必须保护沐晚。
严峭死死盯着他,显然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就算成亲是假!但万将军对你的一片真情,难道也是假的吗?!我等跟随万将军多年,亲眼所见!万将军三句不离‘小兄弟’,对你事事上心,处处维护!那份情意,天地可鉴,岂容你轻易抹杀?!”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大声喝斥道:“郁千惆!你可以对他无意!可以拒绝他!但你不能否认他对你的真心!万将军是付了真情的!你……你辜负了他!”
这最后一句指责,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郁千惆心中最痛、最愧疚的地方!他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是……他确实辜负了万岩。
纵算万岩在世时,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那份沉重而炽热的情感,只能一味地回避、疏远。而如今,万岩更因他而死……这份情债,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偿还了!
巨大的愧疚和罪恶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无力,也无心再去为自己辩解什么。或许,承受这些误解和指责,背负这“祸水”的骂名,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他缓缓地低下头,默然不语,甘愿承受着众人那如同刀锋般锐利、充满了鄙夷和愤恨的目光,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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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灵堂内的气氛剑拔弩张,众人对郁千惆的指责与逼迫几乎要将他淹没之际,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在压抑的寂静中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诸位……且慢。”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站在一旁、面色苍白的沐晚,缓缓抬起了头。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苦涩、自嘲与某种决绝的神情,目光扫过严峭和一众将士,最终落在了郁千惆身上,随即又移开。
他轻轻苦笑了一下,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那日洞房花烛夜,从万将军房中出来的人……是我沐晚,而非郁千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严峭和众将士们顿时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与茫然。那日婚礼变故,万岩从房中带出沐晚,并当众宣布其为“夫人”,此事虽然蹊跷,但万岩积威之下,无人敢细问深究。后来万岩对郁千惆的执着追寻,以及最终为救郁千惆而死的事实,更让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万岩心中所爱唯有郁千惆一人,与沐晚的婚事或许另有隐情。此刻沐晚突然旧事重提,而且语气如此肯定,不禁让他们更加糊涂了,这其中的关系简直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麻线!
更何况,万岩将军生前确实郑重吩咐过他们,要他们待沐晚如同待他本人一般,足见万将军对这位“夫人”也绝非毫无情意。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将军的心,究竟在谁身上?
一时间,各种猜测和疑惑在众人心中翻涌,原本集中在郁千惆身上的、尖锐如刀的指责和杀气,竟因沐晚这番石破天惊的话语,而出现了片刻的涣散和偏移。严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情感纠葛复杂得如同蜘蛛网,让他这个习惯了沙场征战的汉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头疼。
郁千惆闻言,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沐晚的用意。他抬起眼,深深地望了沐晚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激。沐晚没有直接为他辩解,而是用这样一种看似陈述事实、实则巧妙转移焦点的方式,将众人对“万岩挚爱郁千惆”这一点的执着质疑,引向了更加扑朔迷离的三角关系之中,无形中化解了方才那几乎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围攻局面,为他争取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沐晚没有去看郁千惆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开口说道,声音带着一种故作平静下的微颤:
“所以,不管万将军先前与郁公子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往,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最终,与万将军拜堂成亲、结为连理的人,是我沐晚。”
事到如今,为了平息这场风波,也为了……某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这场始于算计的“婚姻”坐实。说出这番话时,他心中五味杂陈,有羞惭,有无奈,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灵堂中央那樽冰冷的棺木,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朗声道:
“因此,为万将军守灵尽孝,是我分内之事。我自愿……在此为万将军披麻戴孝,守灵三日!”
他心中自忖:这一切的纠葛风波,追根溯源,或多或少都因他当初一念之差、卷入其中而起。若非他的出现,或许万岩与郁千惆之间,不至于走到今天这般地步。如今万岩已逝,恩怨难清,不如就趁此机会,由他来做一个了断。他愿意替郁千惆接下眼前的困局,也愿意替万岩……尽这最后的、名分上的义务。至于他心中对万岩究竟怀有几分真情,几分愧疚,几分利用后的复杂心绪……此刻,他已不愿再去深思,也不想去探究了。人死如灯灭,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沐晚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室”姿态,让严峭等人一时语塞。
无论如何,万岩将军为救郁千惆而死的这个事实,如同铁一般烙在严峭的心头,无法改变。他心中对郁千惆的怨怼并未消减分毫。但此刻,沐晚站了出来,以“未亡人”的身份主动承担了守灵之责,他若再强行逼迫郁千惆,于情于理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可能伤了沐晚这位将军生前亲自承认的“夫人”的颜面,更可能让万将军亡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