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比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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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峥听见脚步声回头,只见来人一身戎装,腰间的刀鞘上还沾着些沙土。
那人也不见什么礼节，回身关上门。
“李飞，通报说九姓将就通过，可汗说杀支将军刚领了大相的命令从沙陀部赶回，还要看看他的意见。”
李飞正拿着碗热奶茶暖手，听了点点头，并不回答，似是知道他还有别的话要告知。
来人不紧不慢在案旁坐下，他个子很高，坐得颇有威仪，只是虽然生得浓眉大眼，古铜皮肤，仍脱不了汉人的那份细致去。
药罗葛炅，已故天亲可汗的养子，当今回鹘的王叔，其实是个十成十的汉人，原姓吕氏。
他从前率使团朝唐，顺便行商，在长安市上赚足了油水，李飞也就是因为这个结识了他，眼前的人如今身为王叔，据佐政之位，谁会想到他就是几年前咸阳市里良驹换琴的那位公子哥儿呢。
握刀之余难得善于弄琴的手指，在案沿儿上轻敲两下，然后收回。
“可汗似乎还是不情愿，若非法者相劝，可汗大概还不会承认这结果。”
他所说的法者，就是中原所谓的云持法者，回纥九姓摩尼教的主教，比起教中其他长老，吕炅对这位主教的印象倒是异常的深刻——主教很少开口，惯于面对长老们的叽叽喳喳而面无表情，便是开口也是云里雾里不甚干连地三五个短句，还带着浓重的西边口音。
据说吕炅幼年刚来时，身上还不知为何带着一串佛珠，此事深究起来本来没什么意思，可加上他是汉人这一层，吕炅这堂堂王叔就被有意无意地被隔离在宗教之外，与长老们接触不多了。
可这位平日里对王叔及其一切从属带搭不理，吕炅一度认为他抗拒汉人的主教，居然和李飞甚是热络。
带唐使去拜祭小荣国公主墓那天，吕灵忙于仪式没有跟随，手下霍谊回来说，主教跟唐使相谈甚欢，像是很熟络的样子。
——按说小荣国公主是和亲而来，在时也未表现出与教众特别亲近……难不成李飞与长安的讲堂寺院有些接触？
沈峥看他目光涣散，不觉好笑，问道：“这么说来，要看大相的意思？”
吕炅思绪被他打断，怔一下。沈峥神色动了动，笑而不语。
如今回鹘的大相，仍是大将军颉干迦斯，当年叶公主趁他征战在外，毒死忠贞可汗，王庭易主，若非大相回朝拥立奉诚可汗，只怕今日就没有吕炅在了。
可是，颉干迦斯攻打吐蕃回来之前，伐逆平乱，拥立幼主，倚仗的是谁？
沈峥看着眼前这位实在算不上中年的男子，久征战，善商贾，前后辅佐三位可汗，这样的人，便是朝中大权在握如颉干迦斯者，也要碍着他的威信。
颉干迦斯尚未表态，可汗勉强同意，李飞也深知眼下他的为难：“亲王的意思呢？”
“可汗下令，炅自然不敢不听。”
李飞一笑，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再多言，转而问道： “大相怎么说？”
吕炅想了想，摇摇头道：“杀支将军方才回来，面色不善。”
杀支一向自傲，与吐蕃争斗多年，又与突厥结有仇怨，于唐来说本来是极易说服的。可区区一个杀支，并不值得吕炅如此担心。
杀支此行，是奉颉干伽斯之命回来问候唐使的。
大相到底交待了杀支什么，才是他所担心不已的。
唐蕃交战，回鹘就此被推将出来，眼下回纥在边地牧族中最为富庶安宁，可这附属和安宁，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个残喘着的大唐，也许完全无暇顾及他们的骄横与挑衅，可是对于大唐，他们所期冀的是什么？
咸安公主侍奉三代可汗，位同国母。
前些年与大唐的些许摩擦，互市凋零。
可他们都清楚，两年前那次吐蕃犯境，嫌互市不够封赏太薄的而叫嚣拖延出兵的，也还是这个杀支。
沈峥跟李飞作个手势，转身出去打听消息，李飞望着沈峥身影渐远，才语气淡淡地道：“在下是想问，大人的意思。”
吕炅不禁看他一眼：改口称“大人”而非亲王，自然是在提醒他那受封大唐检校右仆射的官职，以及……出身。
“我？我自然希望和睦。”
吕炅有点自嘲地笑道。我是汉人，是唐臣，回纥与唐反目，于我，有何好处？
沙尘刮过帐外，风声飒飒。
“又要下雪了。”李飞似乎觉得冷，低头喝口奶茶。“秋冬又至，又赶着风雪来得早，牧民过活怕是加倍艰难。”
吕炅看看他，笑得很明白。
“可是鸿胪寺眼下插手这些事，恐怕并不方便。”
这么一来，又要致书请旨重开互市，哪比得大唐边事紧急，兵派出去了，唐皇的旨意未必就会来吧。没有保证的事情，何谈用作交换。
李飞听了也没再说，只是自顾自喝茶。吕炅话音落下，却不免虑及自身的种种，一时心中无奈，一言不发。
回纥自互市凋敝，财货稀少，又有吐蕃的虎狼之势，别说牧民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就是回鹘九族也都向他哭穷好几次了，要他如何袖手？
吕炅心里辗转一番，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帐外一个黑衣少年手里紧攥着刀夺门而入，吕炅立即起身，就听那少年拿粟特话高声嚷着：“杀支将军，杀支将军。”
“怎么了？”吕炅眉头一紧。
“杀支将军与等在牙帐外的使者打起来了！”
李飞也听得懂粟特话，不劳吕灵翻译，便站起身接着问道：“怎么打起来的？”
“杀支骂……汉人狡猾，不守诺，杀支将军说赢了他救出兵，那个使者站起来，再就打起来了。”
那少年脸红彤彤的，还咿咿呀呀地用粟特话说了些什么，说得极快，又断断续续，吕炅的神色只是越发阴沉。
两人明白，杀支骂得难听，后来大概是以为沈峥要动手，他手下又刀剑未卸，所以才冲突起来。
吕炅听罢黑着脸伸手一推门，只见门外四处都是火把，唯独可汗帐门紧闭，不远处杀支腰间的 刀已经拔出一半来，正瞪着沈峥大声道：“我们真刀真枪的比一场，你要是赢了，我就亲自出兵！”
“杀支。”吕炅低吼一声，杀支顿时往这边看过来。
“你是回鹘大将，怎么能这样口不择言！”
杀支看了李飞一眼，说道：“我说得不对？花言巧语的骗子，把我们骗得像狗一样帮他们打仗，连殿下也被他们套上枷锁了！赢了我，我才听你们说话！”
吕炅怔了怔，杀支虽然一向狂傲，也并不敢如此放肆啊。
“你们在沙陀的部落遇到突厥人了？”吕灵沉默片刻，忽然问。
杀支道：“殿下以为杀支被蛊惑了，可杀支与突厥有世仇!殿下是回鹘的殿下，不要被这些贪得无厌的汉人蛊惑！”
杀支这么一说，周围的气氛忽然奇怪了，吕炅的心一沉。
若非杀支能征善战，可汗早就不愿他占着将军的位置了，可是谁想到他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话说到这个地步，任他说什么，也会被说成站在汉人一边了。
“真吵。”牙帐的门霍然打开，门内年轻的可汗缓缓走出来。
众人见状纷纷推开，奉诚可汗阿啜看着杀支，面无表情：“点火。”
两只巨大的火盆燃烧起来，看向沈峥。
吕灵望着可汗——他要干什么？他既然不愿出兵，也不用付之刀剑吧？
杀支是回鹘内九姓第一高手，他这样，难道是要杀了沈峥不成？沈峥虽为随从，大唐追究起来，也难吃得消——要向李唐亮威风，可不是这么亮的。
李飞也怀疑地看向沈峥——怎么了？沈峥向来不是一言不合挺身而斗的人，怎么忽然出手？
沈峥在他不远处，动动唇，看那口型，是“出兵”。
故意惹怒杀支，诱他许下誓言——这倒像是沈峥做出的事情，可是这么做，未必有些太过冒险，就算赢了，可汗就会同意么？颉干迦斯不在，杀支做了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也要过几日才能知晓了。
火光通明，杀支握刀，可汗站在一旁，像是默许了杀支的挑战。
刀光是弯弯的一道，照着人眼。
与使臣刀剑相见，已是明明白白的敌意了，可对方战书以下，他们不应，岂不是怯战了。
沈峥只觉得腰际寒光一闪，然后一脸愕然地看见李飞向杀支拱手，手里反握着沈峥的佩剑。
这下连可汗也吃惊了：“李公子？”
李飞笑道：“沈峥只是随从，与将军比试，岂不折辱了将军。”
“哼！”杀支拔刀，说道。“有谁贪生怕死？”
“杀支——比试罢了，不要硬拼。”吕灵看着杀支手里的寒光闪闪，言语里多了些警告。
李飞一笑：“在下，客随主便。”
杀支冷哼一声，刀锋侧转而出，李飞提剑侧挡，闪身躲过，人已经到了杀支侧后，杀支刀尖一挑，顺势斜刺过去，身形急转，说话已经接下数招。
眼看刀光剑影之间，李飞身形极短暂地一顿，侧身躲过刀锋，举手一剑挑开，接着手腕一沉，一道白虹自杀支身前纵掠，杀支堪堪躲过，却见李飞身形忽变，剑啸风动，眨眼间剑芒已至，杀支不愧为内九姓高手，左腿一低竟然避过，随即长刀横扫，万钧之势，刀光下李飞向后一仰，势如却月,一掌荡开杀支右臂，吕炅大惊失色
——这两人招式太快，别人未必看得明白，他却看出，方才那一剑，若非李飞提早收势，分明已经杀了杀支！
此时杀支只觉得一股力道将前臂击开，心下也是一惊明了，这力道若是融于方才剑招，将是何等磅礴，不觉后怕，手中未尝稍停，招式不觉已转为凌厉，刀刀不留余地，迅捷无比，李飞连接十几招之后，身法忽然轻捷，时而蜻蜓点水，又如鹰过云涛，忽左忽右，常失其所在。
吕炅眼看杀支要落下风，忽然大喊一声：
“住手！”
可汗“噢”了一声，诧异地往他那里看去，二人被他这一喊已经停手，杀支左臂竟有隐隐血迹，只不过众人只顾看吕炅，并未留意到。
杀支以为吕炅阻他，想起什么，说道：“亲王别想阻我，此人既是我仇家来的，我也饶不得。”
吕炅正要说话，听了一惊：“仇家？你的仇家不是黠戛斯王族吗？”他话一出口，顿时醒悟：黠戛斯自称汉将后裔，与唐国同姓，可不就是姓李？
可汗示意杀支退后，这才对吕炅道：“大相密信里说查到他们与黠戛斯的马队有关系，怀疑这使者来历不对，我也是刚接了信，还没告诉叔叔。”
“鉴信官牒俱已验过，可汗不信么？”李飞问道。
吕炅却似没在听似的，思虑片刻，对可汗点了点头，拔剑而立，目光沉沉地道：“杀支，你退后。”
杀支不知他要做什么，愕然地让开，可汗见吕炅如此，不知他为何坚持要挑战李飞，心下不安，问道：“亲王，您……这是做什么？”
吕炅对他施了一礼，扬手叫众人噤声，再以中原礼节向李飞一揖，李飞不及回礼，吕炅已经动起手来。
吕炅路数与杀支不同，他因是汉人，对中原剑术也多有涉猎，所以剑法相对轻灵，更显奇特，众人虽然看得仔细，仍是难见端倪，只看到李飞先是被吕炅剑光包围，似乎已经被吕炅压制，忽地青光一闪，吕炅右腿飞扫，李飞腾身躲过，两人几个起落之间，吕炅再一变招，剑光眨眼已至李飞前胸，而李飞的身形奇诡，侧身一闪——若说前几次也不过是快而已，所以左右闪现，并不甚奇，可眼前李飞身影淡青，看去竟是悠悠往右侧一偏，看得人只觉得眼里幻幻然地有些朦胧，待那不清晰的淡青色忽地一聚，吕炅只觉左腿一麻，颈前正是沈峥那柄青锋。
李飞收剑，却轻松了不少似的，向吕灵微微一笑。
吕炅拍拍土站起身来，也不急着收剑，而是端详了对方一刻，慢慢说道：“原来是你。”
李飞也不说话，只是眨下眼表示肯定。
“怪不得。”吕灵摇摇头，向可汗笑道。“我想，公子必不是黠戛斯的人了。”
李飞见吕炅果然是认出了自己的招式，沉默一下：“亲王既然认出在下，应当也不会怀疑大唐的诚意了吧。”
吕炅听了颌首，见众人大惑不解，缓和道：“可汗，容臣入帐再秉。”
李飞向可汗执了礼，转身向一边的杀支问道：“将军所言可还算数？”
杀支表情闪烁两下，最终低身行礼，算作回答。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比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