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秋 （v 2.0)》风小北

6、花青

　　又到了每年天气骤冷的时节，雪虽然没下多少，寒气却是已经起来了。
　　照往常这会儿，巷子口本该是人来人往叫卖不绝的,可现在不论是摊贩还是散客,都在家守着火炉去了,一条空巷黑黢黢地立在同样暗得不可辨识的土墙瓦砾之间,虚虚实实地交融成漆黑的夜。
　　巷子并不太长，行至尽头，也就是别人家院子的一道墙，墙里是两间破烂的房，窗户纸都没了，只堆放些旧扫帚破轱辘之类；而巷子尽头的这一家，因为不担心有人从他家门口经过，也就心安理得地把一干院子里放不下下的物事都挪到这巷尾里来了。
　　他家本来人多，也少不了做饭，院子里尽是些吃饭的人，或站或坐，或倚或蹲，再加了堂屋里面的言笑声，还有忙忙碌碌烧火添柴的，这一大家子只怕不下三十人。
　　所以这一方小院，自然有些拥挤，也很是聒噪。
　　“那么个性子，可能还认生，莫去叫了。”
　　石台边短打扮的中年人叫住正往外看的那个高挑女人，那女人往外看着点点头，拢拢发，才取了碗往厨房去了。
　　院门半开，靠墙的地方火光明艳温暖，在炉子沿瓦罐底晃着，就是明知它灼目，也禁不住要多看一看，似乎看看就暖了些。
　　炉子边守着个的姑娘，简净的白衣套一件湖蓝色的半臂，衬得腰间的锦囊很是惹眼，那囊口扎得紧，胭脂锦缎绣的都是花儿，连结也打成个花的模样。
　　大概是手有点凉，只见她将扇子放在一边，往炉子边靠了靠，就着罐里出来的蒸气举起只手来，似与那水气逗弄，饶是有趣。就这么取着暖，一双泉水似的眸子也就失神在小巷的夜色里。
　　“过会儿风一吹，会更凉的。”
　　院门吱呀，那姑娘闻声，就看见一张脸微笑地看着自己，手里端着碗菜，碗里还放个馒头。
　　“噢，在下柳七，见过青姑娘。”
　　那姑娘看见他有些发愣，那人这才报上姓名，将饭菜递过去。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见她好久不吃，柳七才问道：“姑娘怎么了？”
　　“谢谢公子。”青儿似乎还有些怯怯。
　　“姑娘是老班主的孙女，柳某不称小姐已是不对了，姑娘叫我柳七便是。”柳七说着 一笑，在那塌了一半的砖台上坐下。
　　青儿趁吃东西的空儿就着那炉火看他，柳七生得清秀细致，一身月白袍子在火光里更显干净——这人倒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想是在屋里坐，所以没看见过吧……柳七？
　　“是拉弦子的柳七？”
　　柳七笑着点点头。
　　青儿低下头的时候，禁不住笑了一笑：原来这就是柳七，听班子里的人说柳七生得漂亮，弦子又拉得好，只要有他在，看戏的客能多出三五成来。不过他时时来去不定的，回来几个月又走了，爷爷倒也随他去。
　　搭台子的骆大哥跟花青说的时候，也是低着声儿的，道是这柳兄弟平素不大说话，怕得罪了他。
　　“唔对了，班主方才说新排了出戏，那皮子已经运来了，姑娘要忙了呢。”
　　柳七说着没来由地忽然站起身来，却没有进门，青儿正诧异间，竟见他独自一人往巷外去了。
　　这么晚......是去花柳之地不成? 青儿往夜色里茫然地看过去，直到手指一阵灼痛，才想起罐子里的粥也该出锅了。

　　更鼓响过,院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歇下了,只有厨房外还余一盏灯笼。
　　青儿忽地睁开眼来，眸子里散落几点星光。
　　木门闷闷地吱扭两下，就听见有人在说话，就在那盏灯下，窃窃私语着什么。
　　“怎么，那边战况还好？”
　　“虔王已经领职赴任了，听说董骏打得很是利落，拿下盐州，也便是这两日了。”
　　爷爷的声音？他也出去了？
　　“长安那边呢？”
　　“大人说待他到了再说。”
　　大人？韩观吗？青儿一动不动，足以听清每一句话。
　　盐州打了胜仗，那么大概他也不会有事了吧？青儿这样想着，转个身把被子拽紧。
　　夜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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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幕一掀,董骏一身的尘土带着血污跟着扬起来,刘昌皱皱眉,眼看董骏那杀气未散的样子,还是没开口，掉过头去看别处。
　　常然笑咳一声，心道好在这副凶悍样子，那太监更没法跟董骏泛酸，省得全身发麻。
　　董骏知道他是笑呢，懒得理会，走过去拿块布，低头擦手。
　　沙盘前一身明光甲闪闪发光的大将军，看去倒不如这低头擦手的少年更像个黄沙百战的边地将领。常然看了他一眼，想。
　　“大将军。”
　　“董骏，明日该是回纥的发兵之日了。”
　　董骏没吭声。
　　“据说回鹘那边仍不乐观，可北边眼下……也只有他们。”
　　董骏与常然对视一眼，他们二人早有这样的担忧。
　　唐军算不得弱，可这次吐蕃葛逻禄及突厥互相勾结，别的不说，吐蕃是眼看着的蒸蒸日上，而大唐盛世余凉，多年战火，沉疴不乏，不知两方谁的力气可以更持久些？
　　无论如何，回鹘这次的余地，确实不小。
　　“不知将军何意？”
　　胡坚抬眼向董骏看去，目光悠凉，盯了好久才缓缓说道：“如果回纥不发兵
　　　　——你以为如何？”
　　董骏听罢眼一眯，道：“属下愚见，南诏方平，吐蕃腹地几乎袒露给大唐，想来是西面稍安，而咱们面前的三面合盟，虽未必稳固，亦难分之。”
　　吐蕃、葛逻禄、突厥，单个拿出来仍不足为惧，五月里南诏也致书弃蕃归唐了，听说吐蕃西面的战事也麻烦得紧，所以失去盟友的吐蕃才急于在失去南诏之后，取得一场大胜。
　　这么舍得下本。
　　胡坚听他说得小心，再问道：“你也觉得，如果没有回鹘，这就是一场死战？”
　　他虽无发问的语调，说到后半句却是越来越轻。
　　常然听了，不禁抬眼看看他：原来，已经在做这样的打算了？
　　董骏也摇了摇头，习惯性地一手搭在刀柄上，字斟句酌地道：
　　“如今西面几乎全境出击，末将也听说过剑南韦大人与舒王殿下善战，窃以为得他们相助，此役……受益良多。”

　　“本来担心四围重兵，中有软腹，况且回纥日益骄横，也不好再让他们居功，朝中传过来的意思是，还是自作打算。”
　　几个人闻声扭过头去看刘昌，那厮被他们看着，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身处狼群，寒了寒。
　　纵着。常然低下眼去。纵着什么？自开元以来，回纥的兵马什么时候不是当唐军一样使唤的？如今他们渐渐坐大，朝廷这就准备示弱了？
　　董骏沉默，外头火光熠熠，人影撞到帐外，报道：“刘大人，急件。”
　　刘昌闻声掀帘而去，余下帐内三人，互相看着。
　　胡坚低头动了动桌上的笔掭：
　　“听说回鹘汗位近年更迭甚繁，难说他们里头有些什么事，若真的不出兵，咱们还真得想个辙出来。”
　　董骏此时已经负手而立，笑笑：“不赢就战死拉倒。”
　　胡坚哼一声佯怒：“小子你少给我嬉皮笑脸，这回若不成，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董骏又笑，帐中都是行伍之人，胡坚也不避讳什么了。
　　是啊，如此重兵，倘若犹不能得胜，正不知往后要指望什么去，这一干人马，还不如战死拉倒。
　　“那使者与你有私交？”
　　董骏点头：“见过。”
　　胡坚不说话，董骏知道他在等后话，和常然对看一眼，道：“回鹘倒未必不出手，他们也不是没骄纵过，后来还不是照样出兵。”
　　常然把端着的酒碗放到一旁，慢慢接下去：“对回鹘来说，吐蕃远在西南，中间有葛罗禄突厥黠戛斯数部，皆有世系相连，而大唐南北毗邻，财货悉源于此，若要求安稳，那就动不得大唐

　　——将军方才也说过汗位更迭，自天亲可汗以来数代，权位倾轧，咸安公主之位却未曾动过，可见回鹘牙帐也深知其中利害。”
　　胡坚点头：咸安公主正是当朝皇帝的金枝玉叶，五年前嫁天亲可汗，封可敦，也就是王后了，自那以后，药罗葛家的父子兄弟们数次篡夺王位，无不遵从祖制立公主为后。

　　董骏听罢，笑了笑：“可回鹘如今还迟迟不动……”
　　“只怕，是有所求。”常然说罢回看董骏，不在多言。
　　董骏也只是笑，一时间，两人都在对方那里看出点意味来。
　　胡坚且不管他二人之间有些什么玄机，瞥董骏一眼道：“朝中说是相机而行，不必太顾及回鹘。免得延误了，反倒叫吐蕃捡了便宜。”
　　常然点点头：“将军还是要等等看么？”
　　董骏听了，抬头望着胡坚道：“若是朝廷有令，我等也不得不听。”
　　这话叫外人听来就是废话，谁知胡坚听了竟呵呵一笑，道：“董骏，我手下参将不少，单叫你二人来，少说我不爱听的。”
　　常然听了一怔，俩人来来回回推推拱拱过了这么多招，可算是说到正题了。
　　董骏嘴角一弯，道：“将军？“
　　胡坚吸口气——倘若是一般的行伍将军，还真没董骏这般花花肠子，还当他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才做得出拒入神策，自谋奇兵，又或是与韦皋商量呈表的事，本以为是韦皋一向惜才，所以纵着他，现在，胡坚发现自己的错误了。
　　与我辗转这么半天，董骏这副样子，简直不像有胆子做那些事的人，想想也是，能在这样的时世里挽弓扬鞭，笑看胡尘，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吧，就连他这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也憋闷得很呢。
　　罢了，虽然他一向不喜跟人这样绕，谁让这小子能打仗呢？——
　　“鱼符在此，自然方便不少。“
　　胡坚嘴上痛快，心里却叹口气：既然说了相机行事，那是功过都抛给我们了。老大岁数，莫说战功如何，却将身后看得愈发得重了么？
　　“啊？”常然闻声抬起头来。
　　胡坚看着这两张带着询问的脸，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怒——两个滑不溜手的小子，跟我装什么蒜！
　　“一句话，明天约定时刻之前，不准发兵！”
　　说罢一摆手，看都不看他俩。
　　如今军中都是些什么人啊，当初豪爽得嗷嗷叫得愣小子们都哪去了！
　　董骏出去传令，一出帐就被回营的探子叫走，常然本想说点什么，一见如此只好作罢，起身要回，这才想起这就是自家营帐，看了看反客为主的大将军，只好顺势去倒水。
　　不怪董骏多疑，胡坚这几年声气全无，他为舒王办事时偶尔与神策军打交道，也当胡坚摆设一般，直接与中尉说话——眼下禁军中的将军们，多数都是这样憋闷着的，憋上几年，忽然用事，能怀个什么鬼胎也说不定。
　　至于回鹘，那一干节度使大都督迟迟不到，想来也是有些拿不准吧——？
　　他们两个都清楚，胡坚也不是没留余地，若圣旨让提前攻打，他们也只好照办，不过，哪怕他刘昌现在骑马赶去长安请旨，时间也来不及了。
　　所以啰嗦来啰嗦去,姑且算他是，军令如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