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炒饭江南

55、千雅3

　　但是明月没有。她既没有心痛，也没有失落，但是也谈不上雀跃，或者变成八卦脸来打听什么。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她彼时的神色，可能“茫然”会相对准确。

　　她神情迷糊了一小会儿，点点头，了然于心的样子，“是啊，大家都恋爱了，学姐这么美，肯定很多人追，早该有男朋友。恭喜你呀。”

　　不咸不淡地恭喜过，接着她就低头继续画她的海报了，千雅看得清楚，她没把画笔掉在地上，或是画错什么东西，又或是打翻颜料盘。她是真的淡定。

　　千雅不知道这处境该怎么办。

　　她在来大学前就报复性地交往过三四个男友，那时要针对的不是父母了，她希望她光速换人的消息能传到姓秦的耳朵里，让她别以为自己被她伤了就站不起来了。

　　她对于那几个“男友”，就很残忍，都是把人虐到一点自尊也没有的程度，玩废了就把人甩掉。没有一点慈悲在里面。偶尔午夜梦回良心发现，也不会和人道歉，只能对着佛经忏悔。并且学着影视剧里反派人物的口吻说“xxx，xxx，你们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秦一绵好了。你们是在替人受过。”

　　那样胡作非为，到处欠下情债，没碰上极端分子被杀掉，也属于福大命大。

　　现在新交往的这个工具人，她该怎么环保地处理掉呢？

　　屡次以各种理由分手未遂，她纠结了两星期，想出来的终极杀招就是告诉那个男孩，自己有新男友了，对他没感觉了。那男孩也是一颗水晶玻璃心，被甩后蹲在学校的主干道上大哭一场，涕泗横流，行人驻足围观，据说他后来一个月瘦了二十斤，因为千雅说过不喜欢胖子，再往后他还发奋读研读博，直接在top2留校任教，目的就是要优秀给人看，让卢千雅追悔莫及。

　　就是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因为没有做灾难评估管理，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坊间渐渐传言她是妖女，“黑寡妇”专门玩弄男生的名声就已经不胫而走了。

　　千雅懒得解释。整件事情，唯一让她感到难过的一点就是，哪怕听到这样的传言，明月也从来不过问她的感情生活：为什么走马观花交那么些男朋友，为什么不好好与人相处。她只是维持着与她不近不远的距离，仿佛随时可以触碰，却又永远隔着一条银河。

　　到了换届选举前，她和她之间，最甜蜜的记忆发生了。这点回忆，千雅像张爱玲笔下的长安一样，把它装在水晶瓶子里，时不时要翻出来看的。

　　系部组织所有学生会成员去爬山看日出，当作对过去一年来辛苦工作的犒赏。

　　带着明月准备帐篷和睡袋的千雅，心里简直就像过年。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其实还不老，还有期待一件什么事情发生的能力。然而，明月无意间说出她已经同意和班上另外一个学习部的同学住一个帐篷时，千雅刚刚昂扬起来的心又跌进冰窖。

　　不是那些日常互相关怀的生活细节，恰恰是这种剧烈的情绪起伏，过山车一样，让千雅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爱上她了。她发过誓不会再和女孩纠缠。但她还是悄悄有一点点爱她了。人心是不可能完全用理智驾驭住的。

　　两个人的帐篷靠得很近，千雅安慰自己，这和住一个帐篷又有什么区别呢？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还有她翻身的动静。她和同学说话的低语声。

　　千雅独自住了一个帐篷，对要求蹭帐篷的其他小部长说自己要赶稿子。她倒也不是说谎，那晚兢兢业业把连载赶出来，正要眯一会儿，听到隔壁的明月悄悄起床了，拉开帐篷出去，紧接着打了个喷嚏，还小声咕哝了句什么。应该是觉得冷。

　　千雅翻身起来，静坐了几秒钟，接着带着空调毯去外面，分毯子给她，还把白色保温杯里热热的黄芪茶倒出来给她喝。

　　温明月尚且嫌弃：“你怎么喝中药茶。”

　　“呆子。好喝的。你喝一口。一点也不苦的。”千雅没好气，但是却忍不住笑，她的体温近在咫尺，好暖，好安心，“黄芪虽然是中药，但它属于药食同源，喝了补气，还能美白瘦身，只要别喝多了上火就行。体热的人不能喝，你体热吗？”

　　明月眼睛眨了眨：“不热不热，我冷，寒性体质。”说着接过去，就着她的杯子喝起来。开始只是喝了一小口，确认了她没骗她，才咕嘟咕嘟接连喝了几口，转过头用惊奇的语气对她说：“甜的，还有一股草木香气。颠覆了我对中药的认知。”

　　“是了。”千雅同意。

　　“千雅姐，你说它补气，不该越喝越精神焕发嘛，为什么我喝完好困？”明月靠着她肩打了两个哈欠。

　　“不是黄芪的原因，你本来没睡醒。”千雅把毯子多给她一点，把她好好地裹严实了，“你要不然再睡会儿，等太阳出来，我叫你。”

　　“那你怎么不困。”即将过度到黎明的朦朦月色里，她睡眼惺忪。

　　“我熬夜习惯了。”她解释，“哪像你，每天准时睡觉。自然经不起。”

　　明月扭头看了一眼几米开外的帐篷，又转过头来，悄悄和她说：“我不躺回去了，免得吵到可可。我再打个盹儿，千雅姐你待会儿叫我哦，不要忘了哦。”

　　“嗯。”千雅笑着答应。

　　但是当她靠在她怀里睡着，她就后悔了。不仅仅是后悔答应叫她起床。她后悔自己怎么把事情弄到了这样一个局面。自己在温明月心里的形象，只怕是永远也修复不了了。她大概也和其他人一样信了她是艺术家人格，豪放浪荡，花天酒地，在感情上不值得托付不值得信任。

　　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像此时此刻靠这么近看她的眉眼。

　　手指小心翼翼隔着空气去描画它们的轮廓。先是秀丽的眉，接着是安稳合着的眼睛，高挺又细腻的琼鼻，玫瑰色的小嘴。她温润的白面皮上忽然出现几点水珠。千雅还以为下雨了，心急该怎么躲雨。过了片刻才明白，天气依旧是晴朗的，是她自己哭了。

　　她擦掉明月脸上属于自己的泪水时，有没有借机亲一亲她的脸，千雅记得是没有。如果偷亲她，不巧被发现，那之前苦心孤诣经营的“朋友”的位置也要崩塌了。

　　她其实不是完全遗憾这种相处状态。就算明月是喜欢女孩的，就算两个人真的恋爱，也未必就是大团圆结局。不出意外，多半像俗世的其他情侣，经历过相识相知，热恋，争吵，分手，和好，再吵，再分，循环n次之后形同陌路。她不知道明月对待昔日恋人是怎么个态度，她太了解自己，如果和明月恋爱过又分手，那她是不可能还与她有什么朋友可做。

　　那样该有多难过。人生只怕要更加荒芜了。

　　她宁可永远以朋友的身份，待在她身边。这样虽然不能完全地得到她，却也永远都不会失去她。这就足够了。

　　她的性格，是什么时候从极端过度到了中庸？还是说，仅仅为明月放弃了自己的底线？

　　谁知道她这么谨小慎微，还是打错了算盘。

　　原本以为温明月以后长大开窍了，恋爱了，自己会难过一段时间。但是没关系，她可以在小温和那个男孩分手之后，做她的知心大姐姐，陪她治愈失恋的伤口。

　　可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她往昔隐隐约约的感觉并没有错，温明月还真的是弯的，她找了一个女人谈恋爱。

　　杀人诛心，这才真的是要了千雅的命……
　　她本来可以。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本是近水楼台。而且是早那么多年建好的楼台。可是她的明月却被别的女人拐走了。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熬过得知噩耗那一天的。
　　是的，明月的喜讯，是她的噩耗。
　　她应该是酗了酒。所以记忆出现大段空白。

　　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放弃。就约了她吃饭。哪怕让她为难，也要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情谊。

　　她原本就欠缺一点勇气，因为积压太久的感情，要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实在是费劲。她自己就是搞文字工作的，文字可以掷地有声，蕴雷霆万钧之力，但要用它来形容情感，文字又往往是最苍白无力的。

　　不止之前她错过了好多年，就是她下定决心要孤注一掷的当天，她也因为迟疑错过了好几次直接说出口的时机。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她甚至还怕明月听完被吓到，没胃口吃饭，先让她把饭吃了再说。

　　好死不死那天遇上了秦一绵。

　　秦一绵还真是她躲不过的孽债。不散的阴魂。确保她此生没有一丁点幸福的可能。

　　所有的计划都像一场笑话。明月见识到了她最不堪的一面。她本来已经够不堪了，作为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试图挖角的第三者预备役，结果还被迫抖落出陈年的丑事。

　　那些浪漫的情话，还没说出口，就在摇篮里被掐死了。

　　手受伤后在家养伤，她希望明月会来探望自己。就像她以前会做的那样，来探病。给她整理整理家务，抱怨她不会生活。

　　可是温明月，却好像开始怕她了，她没有出现，她是不是在躲自己呢？

　　千雅感到心被扎出百十个新孔，每一个都汩汩冒血。

　　眼下是什么情况？既没有完全得到过她，现在还彻底失去她了。试问从来没有得到的人，又是怎么失去的？那原来的克制隐忍，又算什么东西？她气得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

　　隔天是应邀回母校做演讲和分享，她为了掩盖脸上哭泣的痕迹，化了很浓的妆。

　　到了自由问答环节，有学妹提问：“学姐，你这么美，这么优秀，肯定很多人爱你，感情一定很顺利吧？为什么不抽一部分经历写成甜文呢？现在市面上，小甜文真的很吃香的——当然您不需要考虑吃香不吃香，您本来已经是最香的了，只是我们很好奇您为什么不写这个类型的，甚至主角连感情戏都很少安排。”

　　这大概是还没来得及听她那些传闻的大一新生，还对她有美丽的滤镜，千雅微笑：“谢谢你的谬赞，但你误会了，我感情一点也不顺利。我现在喜欢的人，就喜欢别人。我没有被她选择。通俗一点讲，我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所以我恐怕写不来你说的，甜文。”

　　暗夜里无眠的辗转间，与之前的想法类似的念头又漫上心田，她忽然豁然开朗。对啊，温明月和那个姓萧的，现在确实在一起，但她们会吵架，会分手。

　　她们会分的，一定会分。

　　她不是在诅咒明月，而是她心里太过清楚，只要是这个尘世的爱，就没有永恒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要经历熵增和变质，最后面目全非。

　　明月肯定会哭得很厉害。

　　到时候，自己再安慰她。再去拥抱她。

　　虽然这种祈愿很不厚道，但她给自己的定位本来就是反派，也就无所谓善不善良了。

　　直到见到生病的明月。

　　不能否认，蓓蓓发消息让她带明月去医院时，她内心很阴暗地开心了一下，看来那个姓萧的，只是外表能唬人，看起来可靠，实际也不怎么妥当啊，这么快，算起来还是热恋期间，就让生病的女朋友找外援，这算怎么回事？

　　手不太方便开车，特意吃了止痛药去见她。

　　但是见到发烧的明月，眉目间染着惆怅的明月，她又心软成了一滩泥，忍不住好为人师，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她怎么恋爱。忍不住希望她能好好的。

　　天知道她自己的感情经历也是糟糕得不得了。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几句正确的废话罢了。

　　小女孩却露出感激的神色，又恢复了与她相处时的自然。

　　她大概真的打心眼里把她当姐姐，也许她察觉了她对她的爱恋，但在自己主动去捅破窗户纸之前，她是决定忽略掉了，明月一向善于替人保全体面。因为明月正爱着别的人，不可能回应她的感情。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再次把自己埋进工作，疯狂输出的千雅，有天深夜赶稿途中接到她的电话，问她怎么这么晚打来，希望听到的回答是“我有一点想你。”

　　明月当然没有那样说，她说的是：“千雅姐，我要出去念书了。现在在机场，我忘了还没跟你说一声，你要好好的啊，等我回来，再请你吃好吃的。”

　　千雅一时失语。她离开得太突然了。千雅除了祝她一路顺风，根本没办法说别的。因为不了解她突然这样做的原因。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收集够了材料，摸清了来龙去脉。

　　姓萧的回前女友身边去了。用的还是使人最无法谴责她的理由。她陪前女友治病。现代版的“一日妻妻百日恩”。

　　千雅的盘算再次落空，计划又一次赶不上变化。她以为自己可以趁虚而入，打小独立的明月，受伤后却根本没可能躲在任何人的羽翼下取暖。遇到事她反而逃得远远的，远离了所有可能会对她报以同情目光的人。她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她舔舐自己的伤口时，千雅不忍心去打扰，但每天还是会看明月的美妆视频。就当给自己充电。她的粉丝越来越多，而屏幕里的她也美得越来越锋利。但千雅闭上眼睛可以想象，洗掉那些追风的网红妆容，恢复她本来的面貌，她还是那样清纯温婉。也许私下里连妆也懒得化。视频里那些，纯属营业。

　　明月在留学的第一年没有从私人渠道给她任何消息，只在农历年底，除夕夜的时候，同她说了一句“部长新年快乐。”

　　千雅也回复：新年快乐。

　　她感到两个人之间链接的某种纽带存在感越来越弱。曾经一度她们那样亲近。现在彼此却像发黄的旧相簿里的老照片，在对方的生活中失去了力量，只是个陈旧的符号了。

　　然而闲置的思念，因为不常把玩，落了灰，却兀自日趋膨胀，日复一日，变得不容忽视。千雅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爱上明月。为什么会爱这么久。

　　她当然挺美挺优秀，但人不是因为对方优秀才爱上某个人。优秀的美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明月呢？更何况她还不是自己见过的所谓最“优秀”的人。她欺骗了母校分享会上的小学妹，她其实写过恋爱小说，虽然批判专写感情故事的作者，但她自己也悄悄披马甲写过，喜欢的人还挺多，但她对于爱的本质一无所知。

　　爱几乎就是玄学。

　　她只知道一件事，假如不把这件事情做个了结，她心里会留下一个大疙瘩。一个解不开的情意结。尤其是，疫情忽然降临。她害怕了。两个人是还年轻，但黄泉路上无老少，不知道哪一天，两个人当中也许有一个就先死了。

　　她听闻温爷爷说要包私人飞机飞过去接人时，一个想法就成型了。她想：对，我该去见她。我之前实在懦弱。哪怕余生的力气只够这一次勇敢。哪怕说出来还是被拒绝。也该去见她。

　　她当然是行动派，因此，想法成型的当天，就想办法飞过去了。其中自然历经了几分曲折。

　　温明月年岁上长了点，但身影没怎么变，就是看着瘦了些，她站在面包店前排队，挎着一个米白色的帆布袋子。

　　千雅叫她：“温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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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