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炒饭江南

54、千雅2

　　她病倒了，一病不起。父母不知道她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抱怨她为什么好好的大学考上了不去。看起来囫囵个儿的须尾俱全，好端端的休什么学，是打算游手好闲一辈子吗？

　　他们甚至不知道她保送了，又丢了保送的名额，最后与梦校失之交臂。

　　爸爸坐在客厅用大嗓门朝她的房间喊：“难道娘老子真的要养你到三十岁？养到十八，我们的责任就尽到了，那往后你讨饭也没人管你，你别打错了算盘。真以为你家里是卢百万，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千雅当时已经零零碎碎断断续续有一些稿费，第一本长篇已经有出版社在运作，第二本长篇也在杂志和网络上火热连载，她把钱从卡里取出，一张一张码到父亲面前，表示自己找到房子以前暂时在这住，会付房租，她不是休学，她是养病。

　　父亲看她手上那么多钱，以为她是在外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二话不说，拿起手边一条皮带就抽她，挨了两皮鞭的她把杂志甩他脸上，那本还算有名的杂志，封面内第一页就登着着她的个人访问，左上方刊登的她的肖像，甚至比单反拍的还清晰，千真万确是她。这出闹剧到此才打住。

　　千雅记得父亲捧着杂志呆呆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下午，口中喃喃自语：“我家祖祖辈辈都是会计，怎么跑出来个作家。祖坟冒烟了？”

　　父母不烦她了，还很尊敬她。因为他们对那个职业很陌生。人对陌生和未知的领域往往不敢怠慢，对熟稔的人事物却常常轻蔑苛责。他们觉得单单玩玩笔杆子就能挣口粮的人挺玄乎。何况千雅不只是挣口粮而已，她比父母加起来赚得还要多一点。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

　　这个时期明月终于又出现了。她是来探病。

　　温家的小姑娘出落得好漂亮。人如其名，真的像是众星捧月的月亮一样，到哪里都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光辉，但又不会炽烈到像太阳，令人无法逼视。她的美是和煦的沁人心脾的，月儿清冷，但好在她姓温，温暖娴雅。

　　她又到千雅屋里，还感谢她几年前送的漫画，非常诚恳地说：“我看了好多遍，超喜欢的。”她带来家里的特产作为回礼。

　　“这些花是我守着晒好。糕点也是我亲手做的。”十二三岁的温明月已经手很巧，笑得甜甜的，为自己的灵巧自豪着，“爷爷说做得很好，送给你你应该不会嫌弃。”

　　千雅的心还是碎裂的一片片，没有拼凑完整，毕竟骨子里天真烂漫、对爱情不无憧憬的少女，初窥恋爱丑恶面，简直三观震碎，为了屏蔽痛苦，自我麻木挺长一段时间了。

　　见到喋喋不休的温家小妞，心底忽然泛出酸涩来，上一次见这个小妹妹，自己还是高傲的公主，趾高气扬的凤凰，现在却成了个被人遗弃的拔光了羽毛的落魄麻雀。

　　说麻雀，还是客气的。她就像被人短暂嚼过又吐在路边的口香糖。

　　对面的小姑娘，倒经由时光的魔术之手，堪堪雕琢成青春美少女了。

　　“你眼眶红了诶千雅姐姐。”温明月很惊慌，连连摆手，“也没有那么好吃吧！你不用感动得哭起来。这都不算什么，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多给你做些，寄过来给你。你看好吗？”

　　“好啊。”千雅嚼着糕点，故意欺负她：“诶，什么人会叫明月啊，这么狂妄自大。你说说，谁给你起的。”

　　明月在她身边坐下，两只手在膝盖上拍一拍，露出点小女孩特有的羞赧，脸颊粉粉的，说：“是我妈妈起的。我妈妈不是千雅姐你这样的学霸，听说是笨蛋美女，只是脸长得好看，成绩很糟糕，脑袋不聪明，肯定起不出来什么诗情画意的名字啦，因为我是中秋节那天出生，落地时天边挂着一轮明月，妈妈望着月亮说，就叫明月好了，应景。和哥哥他们恰好中间那个字一样，家人也都觉得可以。”

　　千雅愧疚起来，她母亲早就不在了，估计连与母亲在一起的共同回忆都没有，她倒能保留许多对母亲的遐想，对母亲有一些美好的依恋。像自己这样天天与亲妈待在一个屋檐下的，却总是不对付，每天互相伤害。

　　明月又补充说：“也不算狂妄，西游记里面的小道童，不是也有叫清风明月的嘛，我就是小道童而已。并不是说，真的是天上的月亮了，谁配做月亮呀。”

　　千雅拉拉她的小手，问她：“要不要一起看书？”

　　明月感兴趣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千雅扬扬手里的经卷：“佛经。看吗？”

　　“你好好的看佛经干嘛，千雅姐姐你要出家嘛？”她那双本来就圆圆的杏眼瞪得更加滚圆，惊愕的神色一览无遗。

　　“……”千雅看一眼身边不谙世事的小朋友，并不一定要出家才爱看佛经，也有可能是碰到不能解决的问题，去经书里找答案，“那你别看了。”

　　明月一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乖，趴在她旁边跟着看。但是看着看着她就又笑。

　　千雅睨她一眼：“笑什么？看佛经发笑，罪过不小。你当心菩萨惩罚你。”

　　明月摇摇头：“那么小气还叫菩萨吗？菩萨可比你说的要宽容多了。”

　　千雅挑挑眉头，“你又知道了，你个小道童，连菩萨怎么样都了解？”

　　明月嘟嘟小嘴：“反正菩萨保佑所有人，应该是很仁慈的，不会喜欢看到我哭，会喜欢看我笑。我又不是嘲笑，我是感到很可爱，才笑的。”

　　千雅啧了一声：“哪里可爱？佛经这么严肃的东西，你居然看出来可爱？”

　　“你看，地藏菩萨也是颜控。”温明月指经书上的一段给她看。

　　千雅敲敲她脑袋，“不要胡说，小孩儿家口没遮拦。”

　　“你看嘛。”她还不服气，“‘时长者子，见佛相好，千福庄严，因问彼佛，作何行愿，而得此相？’难道不是颜控，菩萨想要像这位师子奋迅具足万行如来一样，拥有美好的佛相？这一世是为此发的愿。”

　　她口齿还不坏，表达得一套一套。千雅一面叹服，一面告诉她：“庄严佛相，和尘世好看的皮囊，那又不是一个概念。你弄混淆了。”

　　太小只的温明月似懂非懂，两手托着粉粉的腮，只是“哦”了一声，恐怕内心并不以为然。

　　她毕竟没有阅历，一开始对经文华美的词藻感兴趣，胡乱看了些，很快就嚷嚷眼睛累，后来还是照旧看她的漫画。

　　千雅反而放心了。领她小小年纪看了佛经移了性情，等于介入她的因果。其实心里捏着一把汗。她继续做她天真烂漫的小道童最好了，自己这颗提前衰老的心就独自慢慢修炼。

　　不过是一个下午的陪伴，竟让她多了种观点去看手里的经书。原来真的如她所说，神佛也有很多可爱的特质。

　　那次分别之后，再见就是她上大学一年级了。彼时千雅上大二，年纪是二十岁，因为休学，比同级的都要大一两岁，而温明月上学早，上大一时是十六岁，不到十七。

　　去到那所传媒院校，千雅本身是略有遗憾，她听说小温也是失去了第一志愿来的，就预备着迎接一个心碎的小猫咪。谁知道迎新的那天，千雅远远的看见她来了，却是拖着个大箱子从学校接新的巴士车上跳下来，越走越近，眼睛亮闪闪的，雪白的小脸上挂着晶莹汗珠，洋溢着青春的微笑，身穿白T恤浅蓝牛仔短裤，露着两条修长白皙的腿，腰间绑着件红白格子衬衫。

　　整个儿新鲜得像一枚小樱桃。

　　这个冒着水果香气的形象在千雅心里留了很久，毫厘毕现，历久弥新。

　　当时千雅心里想，状态不错，她看来已经对考试结果释怀了。大学不至于过得太坏。

　　她驻足远观的这刹那功夫，已经三五个大二的男生冲过去要给她拎行李。千雅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得逞。她用晨练一年后获得的矫健步伐跑过去，率先接住了明月的行李箱。

　　温明月眼睛变得更亮，嘴巴缓缓张大成O型：“千雅姐！！”

　　声音里的兴奋是不加掩饰的。

　　“见到你太好了！”

　　是真的很好。她扑上来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

　　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她幼年时的自闭一扫而空，那个版本的她仿佛被深深隐藏起来了。现在是非常热情的性格。

　　帮拎行李居然可以解锁拥抱？周围头脑简单的男孩自然无不扼腕。因为被她捷足先登了。

　　千雅看见这些荷尔蒙涌动的年轻雄性生物就神烦。有人还不知死活，上来问：“诶，千雅同学，你也是女孩子，应该拎不动这大箱子，我来帮你们，这位是你的小妹妹？”

　　千雅横那人一眼，呵呵冷笑一声：“我拎不动？”随手拎起来，喝道：“你这样的我一拳能打死十个。”

　　男孩吓得吐了吐舌头，慌忙逃窜。

　　温明月在一旁笑得打跌。半晌捂着肚子直起腰：“天呐，千雅姐你也太凶悍了。你什么时候脾气变得这么暴了，刚刚那个人快被你吓哭了诶。”

　　带她去宿舍的路上，千雅问：“你家里人怎么不开车送你过来？爷爷放心让你一个人？”

　　明月说：“本来是要让二哥送我，但是二哥说我也该锻炼锻炼了，老是被保护得太好，做温室的花朵，以后会变成小废物的。他一力劝阻爷爷，大家只送我到车站上了高铁。”

　　千雅想起来他们家二哥好像是叫什么温明灿，就说：“你这个二哥真的很讨厌。”

　　明月倒是笑嘻嘻的：“我觉得还好啦，让他们长途跋涉我也过意不去，反正这边有你呀，不是吗？千雅姐会罩我的。”

　　千雅姐会罩我的。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某种自己不知从何时生起的隐秘情绪。之前作为晚入学的新生，且有些写作上的小名气，辅导员一早就看准了，对千雅进行威逼利诱，害她进宣传部做了一整年苦力。

　　原本她老早就想远离那个地方，得知温明月打算去宣传部当干事后，却鬼使神差地参加了部长竞选，继续留下来。

　　原先她的一个“同僚”还问过她是否会参选，她连连摆手，表示傻子才继续呆在学生会被压榨。对方很高兴，放心地说：“你不去，我还有一点胜算，你如果去，我再去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后来千雅突然参选，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还以绝对的压倒性优势获胜，把那个同学气得够呛，大骂：“卢千雅你可真虚伪！竞选就竞选，干嘛还装一下清高，说自己不会来？直说你要选不就行了，玩这些阴招算什么？羞辱别人很好玩？”

　　千雅素来懒得解释，别人爱怎么想，那就怎么想，但打嘴仗她只有不想打，不存在打不过，真打起来从来没输过，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分分钟把人气吐血。

　　当天恰逢她生理期前夕，火气旺盛，她不但不解释，还要补他一刀：“我虚伪？两个星期前我是真的不想竞选，今天我又是突然想参加了，临时起意，不行吗？女人都是善变的。你一辈子没交过女朋友，所以不了解这一点，对吧。现在姑奶奶我大发慈悲告诉你了，愣着干嘛，记笔记啊。不然你一辈子也不会懂的了。”

　　旁边的吃瓜群众哄然大笑，被她当众屠戮的男生面红耳赤离去，千雅虽然获胜，却也落了个恶女的名声。加上美艳的浓颜系长相，私底下有人喊她“黑寡妇”。

　　明月并不知道她是为她选的这个部长，为此还得罪了同学承担了恶名，只觉得很幸运很巧合。部里另外的几个小干事里，有两个是与她同专业同宿舍的，老是抱怨她偏疼明月。

　　明月还是很会做人的，帮她说明：“我们小时候就认识，她关照我都成习惯了。以后千雅姐，我也叫学姐，不，叫部长吧，部长对我们一视同仁就好了。”

　　从此她就叫她部长。学姐。千雅姐。各种称呼轮着来。千雅找过各种各样的借口多与她见面，但都尽量无关风月，无关私人。免得她多心察觉。

　　但有些猴精眼尖，还是有看出来形迹，添油加醋乱传的。某一天，有人神神秘秘地在校园内部网站上发帖子，没有堂而皇之地指名道姓，但用姓名首字母指代，系部信息也都吻合，就是说她和明月，意思是她俩搞同性恋，虽然没有公开出柜，整日形影不离，举止亲昵，基本没跑。

　　楼里某高赞跟帖：“这对应该是真的，年初我问过lqy，wmy有没有男朋友，意思是想请她帮忙介绍，我还有哥们儿去年也问过，她一律回wmy有对象。靠北，那个对象在哪里？怕不就是她自己”，回复此跟贴的人有一个说：“那不就是禁娈吗？不许别人染指。”

　　某两脚兽怨恨跟帖：“我艹，这种美女搞姬，那就是浪费资源啊，还都是顶级资源！”

　　另有禽兽跟帖道：“那个小的应该是受，大的是攻，哇塞，不瞒你们说两个其实我都可以……”

　　发言多不堪入目的都有。千雅看了血压直往上蹿。

　　女性，很多时候，就是某些动物眼里的“资源”。

　　她是凌晨看到的帖子，连夜举报血腥暴-力色-情，还有人身攻击，逐层点，一直弄到凌晨三四点钟，才有起夜的管理员帮忙把整栋话题楼删掉了。

　　千雅既希望温明月没有看到，又暗暗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她看到了。她也不了解哪种情绪更接近灵魂一点。第二天开早会时，她特意问她逛不逛校园网站。

　　温明月歪着头想了一下：“不逛诶。”又问：“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吗？学姐推荐下？”

　　千雅说：“没看就最好。没什么值得看。全都是垃圾，尤其是网速，世界第一垃圾。你不要浪费时间登。”

　　明月笑了，把顺手给她带的早餐递到她跟前，大眼睛忽闪忽闪，“二食堂的，鸡蛋饼和国宴豆浆，王炸组合。快趁热吃。”

　　也许是为了帮她避嫌，也许是为了逃避自己萌动的感觉和那颗似乎即将活过来的心，又也许，她只是想试探温明月对她是怎么样的想法。那之后没多久，有天下午她告诉明月：“我交了个男朋友，图书馆认识的，哪天一起吃顿饭？”

　　她说完假装喝水，其实一直很仔细地盯着明月的脸，想要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痛苦失落的神色。真的她不贪心的，真的只要一点点迹象，一点点就够了，她就会即刻瓦解掉所有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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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