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炒饭江南

2、002

　　G市的早晨是玫瑰色的。
　　明月到达X-Cherry大楼的时候，来的人还很少。她得以在早会之前画会儿图。
　　刚在千雅学姐面前浮夸的样子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她。她一定会和家里通气的。
　　为了来X-Cherry，明月付出的代价很大。
　　丢了本来的专业，家里帮忙安排的电视台实习也放弃了，为此和长辈闹得十分决裂，祖父以从此以后切断资金链为要挟，原话是“要独立就彻底一点”，没想到她二话不说答应下来。迟来的叛逆期把老人家都弄蒙了。
　　近来已经节衣缩食到自己在阳台种蔬菜了。虽说不乏乐趣，偶尔还是会有点恍惚。
　　千辛万苦进了女装部，以为距离梦想近了一步，谁知——幻灭的速度不要太快哦。
　　新成立的女装设计部眼下有两个主管，分别是负责裙装的郁李李和负责套装的雷蕾。她分在郁李李手下。
　　真的投入战场才发现，哪里分什么彼此，身为底层，公司里但凡是个人都比她有资格，谁都可以让她“帮帮忙”，两位主管更是把她当作最趁手的工具人在用。一天八小时，其中七小时不是泡在仓库准备往门店送货，就是正在送货的路上，剩下的时间负责一些小型杂务，包括整理文件和给各种植物浇水，顺带打点上司们的下午茶。
　　生活上向来是被人照顾的明月，总算也尝到了伺候人的滋味。更可恶的，一天下来小命儿都丢掉半条，却连这个女装部的设计图长啥样都没见过。与其说是实习生，不如说是专职派送员。
　　晚上回到家，自学计划往往也只能执行一半，就该睡觉了，不然次日肯定起不来。
　　照这样下去，她除了体力进阶，小腿肌肉变发达，别的地方不会长进的。盲目坚持，就得在这里蹉跎到猴年马月。俗话说得好，不能用战术性的勤奋掩饰战略上的懒惰。因此拜托了千雅学姐，让她给自己牵线，去一个小有名气的工作室做学徒。
　　那边属于私人定制工坊，活计比较精细。应该能学到点儿真本事。真去那边了，她就不必整天抱着衣服在街上发足狂奔，上气不接下气，还要对行人接连打招呼“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让一让”——拍电影一样，着实狼狈至极。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感应，这一天任务有变。
　　早会时，郁李李拍着她的肩：“明月啊，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不高兴，觉得我们亏待了你，一直在压榨你的劳动力……”
　　明月在心里腹诽，难道不是这样嘛。
　　“…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过程的，现在有转机了，咱们新任总监今天不是要到任了吗，缺一个助理，人事部让咱们自己内部调派一个人手，哎呀，多少人三番四次地求我，我想着，咱们最有前途的新人，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肥水不能流了外人田！我就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你了明月，你可要好好珍惜哟。”郁小姐笑眯眯的，她眼睛本就细长，眼尾还拖着长长的上挑黑眼线，笑起来像魅惑的狐狸，“她今晚十点二十的飞机。你是知道的，我和雷小姐都有家累，你年轻人火力壮，辛苦点儿，代表我们去迎接她，晚点我把安排发你手机上，老大说了，开公司最好的车去。你，行吧？”
　　话都让她说完了。不等明月说什么，她就和下一个人交代事情。
　　今早头一件事倒不是出门跑腿，而是去拍摄室善后。她和杜潇潇一起。两人是同期，只不过，潇潇和老总沾亲带故，平时待在空调房做一些轻省的活计。
　　潇潇并不避讳，明说自己混一个实习经验而已，未来大概率不在这个圈子。
　　尽管待遇天差地别，明月却对她讨厌不起来，她虽然心里很不认同甚至反感所谓裙带关系，可某些时候她自己也受其恩惠，比如她要是肯去电视台，包管也被人罩着，未来转正只怕还相当容易。作为大多数时候的既得利益者，没道理一次两次处于不利的位置，就掀桌了。何况潇潇本人很可爱。
　　假使是同学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那种性格。
　　缘分使然做了同事，也是绝对可以友好相处的程度。
　　衣物扔得比较乱，两个人蹲在一块儿收拾。
　　拍摄室在网络部的侧翼，隔壁就是茶水间。模特们刚收工，在那边的小圆桌旁三三两两坐着休息，捧着咖啡聊天。X-Cherry是意大利新兴时装品牌，请的模特也是西方金发碧眼的美人。她们会说一些简单的中文，有时候在茶水间打了照面，会挥着手和明月说“泥嚎——”，私下聊天当然还是母语。法语恰好戳在明月的软肋，她只会一点点，不够日常交流的。而杜潇潇却恰好是法语专业的高材生，她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笑嘻嘻地用左肩蹭蹭明月的肩：“说你呢，她们。”
　　明月讶异：“说我？”忍不住抬头朝那边望了望，只见好几个人都笑盈盈朝她们的方向看着，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目光收回来，“说我什么呀？”
　　“夸你皮肤好。”潇潇把手上的真丝衬衫折起来，“说你看起来像牛奶，可以直接喝，可以酿成酸奶喝，可以做成乳酪，还可以做成牛奶布丁吃……”
　　明月哭笑不得：“什么嘛。我怎么觉得有点瘆得慌啊。要料理我呀这是。”
　　潇潇说：“就是夸你美腻的意思。”说完挪了一步，蹲近一点，压低了声音，“话说，郁李李说的那个事你别那么快答应啊。你也实在太好说话了，也不问问清楚就应承。”
　　明月心想我没应承啊，我打算跳槽呢啊。潇潇的小道消息是很多的，于是明月问：“难道有猫腻？”
　　两个人抱着整理好的两箱衣物往储藏室过去，沿路潇潇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X-Cherry作为年轻品牌，处在上升期，男装如火如荼，女装销售却一直不见起色，设计部多次想辙，始终欠点火候，母公司早就颇有微词了，原本的创意总监焦虑复发回家疗养，高层则花重金请了个神秘人物。这新总监要来的传言其实有一两个星期了，都还不知道姓甚名谁。不过这本来也轮不到明月操心。
　　“我听说是尊大神，在xx杂志做了八年主编，还给xxx掌舵过！说是欠老板什么人情吧，不然也不会屈尊来咱们这小小的庙里。”潇潇把手里的箱子扔桌上，“你想了，但凡艺术家都脾气刁钻古怪的居多，何况牛逼轰轰的呢，都不知道有多变态，《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你看过的吧？”
　　明月点点头。
　　“估计跟里边的梅姨差不多吧。就算对方是名人，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郁李李肯定也摸不准新来这尊大神到底什么脾性，自然舍不得坑自己人，就把你扔上去祭天，相当于月抛的一次性用品，反正是实习生，报废了就报废了，等用坏了你，新上司的脾气也就心中有数，可以精准避雷了。你可别信她那些什么给你个机会的鬼话。真是好机会就给我了啊，你说对吧——她可想着拍我叔叔的马屁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
　　明月不由得失笑，“潇潇好聪明啊。”
　　“没办法，天生敏锐。”
　　“其实我倒觉得，郁小姐的话也不能算错，真是那么厉害的人，做助手就算很辛苦也一定可以学到东西的，no pain no gain嘛。”明月由衷地说。
　　潇潇掩着嘴打哈哈：“看不出来明月你是抖M啊。工作不就是赚个钱，轻松一点难道不好？”
　　从储存室出来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仿佛不同的两个阶级，明月往门店送货，潇潇左转继续在室内办公。
　　期间有件衣服还弄错了型号，又往返两次。看看支x宝运动的步数已经三万多步了。一天的奔波都算不得什么，明月真正的崩溃反而是收工后开始的。
　　她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来准备喝口水，雷主管忽然出现，把她八岁的儿子往她跟前一推：“来，明月帮忙看一下，我很快忙完了。小贝，你乖一点。”
　　结果一点也不乖。
　　“……”明月根本就没有答应做这个保姆，只是雷主管遁得太快了，她不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剩下她和小孩大眼瞪小眼。
　　她和小朋友小动物的缘分都不差，以为这个小贝也是一样，就带他看动画片。自己在旁边整理文件。小男孩看了没几分钟就不安分了，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抱着我看。”明月笑道：“我在忙，你自己看。”
　　过了几分钟，袖子忽然又被拽住，明月转过脸想要制止，一回头立刻血往脑门冲。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颜料，趁她转个背的功夫就抹了她一身。两只雪白的袖子成了酱褐色。
　　头发上也有。
　　变故突如其来，明月懵了，小贝哈哈大笑。
　　雷蕾听见动静跑出来，哎呀两声，和明月道了个歉就带着孩子往洗手间去洗手了。
　　隔了两分钟，郁李李也出来了，背着包，眼看是要下班。
　　明月胸口上下起伏，冲到她跟前：“郁小姐，我要辞……”
　　“啊，还是我们明月最敬业，注意点我都发你微信上了，哎这个着装不行啊，要美观大方，一定要把总监平安地送到酒店呀……”伴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郁小姐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五分钟后，明月站在洗手间的镜子跟前深呼吸。心里有一瞬间是想当逃兵的。心想反正我都要跑路了。刚刚气得辞职书都打好了。新总监真的没有人接，到时候追责哪怕天塌下来，反正不是她这个实习生来顶。比无赖谁不会呀。
　　可是再一转念，工作最要紧得善始善终，真要离职了也把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好。
　　主意已定，她瞪着镜子里那个邋遢的家伙，刷拉亮出一把剪刀。
　　高峰时段，回家换衣服是来不及了。
　　内衬直接脱掉。妙在她里边还穿了一个白底碎花小吊带打底。除了看起来有点暴露，和蓝色背带裤还挺配的。
　　头发呢，留了三年的头发。咔嚓咔嚓两声也就剪到了齐肩。
　　——现在镜子里的人又是人模狗样了。
　　沿途果不其然十分拥堵。直至出了五环，上了机场高速，才算松口气。
　　到目的地是九点四十五分。实在累坏了，明月趴在方向盘上小憩，再也想不到就睡着了。
　　从梦里惊醒第一反应是看时间，心想坏了坏了，完犊子了。
　　按亮了手机，十点三十分。她跌跌撞撞推开车门往外跑。
　　航站楼外零星几个人。
　　就是这时候她看见了那个人。心口砰地一跳，耳朵里嗡然一声。往前跑的步子慢了下来，怔怔地盯着那个人看了几眼。
　　明月不是没见过长相比她更完美的人。
　　但是让她猛地心跳加速嗓子眼发紧的，这是第一个。
　　对人有点异样的感觉这算不得什么，重点是，这人是女的啊。
　　女人身材高挑，黑发刚到锁骨，穿着一袭淡黄色V领短裙，露着修长的大腿。裙子修身，而她又双臂抱胸，胸部的线条因此被强调了。肌肤是蜜色的，像是刚从热带岛屿度假归来的人，所以在原本纯白的肌肤上加深了两个色号。贝齿咬着水红色的下唇，似乎在恨着什么东西。右脚尖轻轻打着拍子。
　　明月从她面前走过时，对方微微眯着眼睛回了一个注目礼，嘴角没笑意，眼神却很是玩味，带着调侃。
　　明月自觉脸热，羞惭惭的。记忆里有个角落在咕嘟咕嘟冒泡泡。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痴痴地盯着别人，不是活生生的骚扰吗。不能因为自己是女的，对方也是女的，就放肆大胆地随便看了。报警的话，照样抓起来！
　　万幸以后都不会再见面。
　　往更前边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往外走了。明月颓然停下，有一点伤心。可叹她百忙之中还做了个接人的牌子。是那种最古典的，写个名字，镶了花边。
　　“就差一点”是世界上最难过的事吧。
　　来都来了。她举起牌子来，喊了一声：“萧紫原？萧紫原在吗？”
　　空旷到没有回音的地方。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应答，明月的两个眼圈热热的发酸。
　　就在此时，她的右肩被轻轻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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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ω-)z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