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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平安时代·五(完) ...

  •   当晚的谈话言犹在耳。

      【抚子,告诉我。】

      【粟米会怨恨人类吗?】

      【我不是粟米,我怎么知道呢?】

      而现在——

      弦一郎,弦一郎……我的弟弟,我那本该带领着弟弟妹妹们逃难的,我最能干的弟弟。

      此刻正奄奄一息的被人揪着头发,出现在了这阴暗冰冷的地牢里。

      巨大的刺激让心脏剧烈跳动,我甚至能听到太阳穴上的血管疯狂搏动到要崩裂的声响。

      放松的弦倏忽间被绷紧,视觉和嗅觉终于恢复了正常。

      浓烈的、不正常的血腥气灌满了整个地牢。角落的阴影里,有无数漆黑的影子在蠕动着,沾满血肉的锋利牙齿在夜色中反射出瘆人的白光,恶鬼啃食血肉、咀嚼骨骼的声响此起彼伏。

      仿佛置身于修罗地狱之中。

      我就置身于修罗地狱之中。

      我瞪大了眼睛看向产屋敷无惨,脸上的慌张和惧意很好的愉悦了他。他摆出一个真情实感多了的笑容,舒了口气长气后慢悠悠的说。

      “这孩子已经躲在京都一两天了,我想抚子大概想见他,就将他带来给你看。”

      说着,他攥着头发的手越来越用力。弦一郎的头顶有伤口,被这股大力扯裂后有血液顺着他的额角留下来。

      “松手,松手啊!!!”

      “我求求你,松手啊……”

      我怎么会愚蠢到相信产屋敷无惨是来为我送别的呢?

      我明明清楚的,我明明清楚的……

      我是他阴暗压抑既往岁月在人世间的缩影,是他唯一还没有彻底征服的对命运的战争,是他傲慢人生上缺失的最鲜亮的一片点缀。

      在没有碾碎我的骄傲,听到我的哀嚎前——

      他怎么可能放过我呢?

      他轻微的歪了歪头,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弦一郎,故作疑惑。

      “抚子,你原来还是会激动的啊。”

      “那么……”

      他的手指伸向弦一郎的眼眶,锐利的指甲几乎要触碰到他的眼皮。

      “那么,这样呢?”

      “不要!!不要!!弦一郎!!!”

      我拼命挣扎着想要将弦一郎从他的手里夺回来,可四肢都被牢牢钉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移动分毫,只能苦苦哀求。

      “求你放过他,求你,你吃我好不好,你吃我好不好?”

      他不再笑了,回过头皱着眉打量我,可能是觉得现在的我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好吃,影响食欲。

      但只要他停下来了就有希望,我努力的眨干净模糊视线的水汽死死盯着产屋敷无惨的手,希望用我的哀求和痛苦让他满意。

      “吃我,求你吃了我吧。”

      他只是皱着眉看我。

      弦一郎的身体忽然挣扎了几下,他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汇聚出神采,我的弟弟艰难的眨了眨眼睛,看向我。

      这孩子,他没有畏惧已经戳在他眼皮上的恶鬼的利爪,反而用那么温暖的眼神看着我,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姐姐,别哭。”

      他轻轻的几个字,像是有巨大的推力一般,轻而易举的就推开了我死命防守的闸门,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混杂着眼角已经干涸的血迹顺着脸颊簌簌的流下去。

      为什么,你还能对我这么温柔呢?

      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们啊!

      不要对我这么温柔啊!不要宽恕我啊!

      我是给你带来痛苦与折磨的罪人……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不要让我的罪孽更加深重了啊……

      汹涌的泪水似乎让产屋敷无惨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他甚至没有嫌弃我脸上血泪斑驳的脏污而狠狠的掐着我的脸质问——

      “你为什么哭。”

      他凑近我,让我的视线里全是他那张惨白可怖的脸。

      “我说过吧,抚子。人在鬼的眼中不过是粟米,你为什么要责备吃粟米饱腹的人?”

      “你又为什么要为粟米而哭?”

      胃在抽搐,我强忍着一阵阵泛起的恶心,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可是不行。

      弦一郎还在他手里。

      冷静,冷静,别慌。抚子,想一想,想一想要怎样做才能救弦一郎,快啊,快想,快想啊!!!

      ……

      没有办法啊……

      产屋敷无惨想要折磨我,可我并不畏死,他便拿捏不住我。

      但现在不一样,但弦一郎不一样。

      他已经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了。

      他不会放过我的。

      “姐姐……”

      虚弱的声音响起,我拼命挪动脖颈转动视线,也只能看到他泊泊流血的额头。

      他的声音还在颤抖,却努力平缓着语调安慰我。

      “别担心。“

      “弦一郎不怕。”

      弦一郎,我最能干的弟弟,我最懂事、最识大体的弟弟。

      不是说好了不要等我,也不要来找我的吗?你明明知道我回不去的,为什么还要来呢?

      我的弦一郎啊……

      产屋敷无惨的手从我脸上移开了,他看了看沾满水渍的手指,食指和拇指捻了捻,抬起头来对我说。

      “你每次哭起来,眼睛里就像有两条河一样。”

      我仍然死死的盯着我的弟弟没有回答,这无疑又触犯了他。可他似乎也觉得这么折磨我们着实没什么乐趣了,便挥挥手,将锋利的指甲再次戳向弦一郎的眼眶。

      那孩子没有闭上眼睛,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我,似乎要在死前牢牢记住我的样子。

      产屋敷无惨的动作应该是非常快的,但在那个时刻,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放慢了一样,我眼睁睁的看着他那可怖的手一寸寸的接近我的弟弟,我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弟弟用那么决绝而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神啊……

      神啊!!!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谁都好!谁都可以!求求您了!求求您救救我的弟弟吧!

      我将我的所有都献给您!我什么都做,什么都给,您让我信什么都可以,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啊!

      救救我的弟弟吧……

      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眶都要张裂,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心脏被肆意的撑破又皱缩,被放在烈火上炙烤一样的抽痛,全身上下的血肉骨骼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

      我多么希望我是在做梦,可偏偏痛苦让人清醒,让人明白你还在活在地狱之中。

      就在绝望要将我逼疯的那一刻——璀璨的金色光芒拔地而起,如一轮初升的太阳一般将辉煌的光亮投射到血腥狭窄的地牢。

      如剑一般的光芒刺破了沉重的黑暗,将光明从黑暗中割裂开辟出来,来不及逃进夜幕中的恶鬼被光明包围,哀嚎着化成飞灰消散。

      产屋敷无惨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左手——他的左手上原本也光芒大盛,让他的皮肤渐渐化为焦炭。可惜的是,这光亮还是比不上太阳,无法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他的反应也极其迅速,几乎在光芒升腾而起的瞬间就割裂下那部分血肉,抽身躲入黑暗之中。

      光的脚步缓慢却坚定的向着黑暗蔓延,产屋敷无惨在光与暗的边界,用夹杂着震惊和愤怒的眼神看向我。

      他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但光芒已经到了他的脚下,他只能给我最后一眼,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确定他已经离开后,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的起伏喘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呼吸。

      弦一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摆脱控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的踉跄着跑到我身边,要拔下钉在我四肢上的木楔。

      “没用的,弦一郎。”

      即使拔掉木楔,我这幅样子也逃不了的。

      “可以的,可以的……”

      那孩子一边哭一边试图用不让我那么疼的方式拔动木楔。

      真是的,面对吃人的恶鬼都没有哭,怎么现在倒哭起来了呢?

      那孩子终于拔掉最后一根木楔的时候,失去支撑的我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他架起我的胳膊想要带我离开,但我们两个人都明白,不可能的。

      我看向他那还沾染着血迹的,坚毅的脸,在心里默默感叹:弦一郎,已经成了一个可靠的男子汉了呢。

      “谢谢你,弦一郎。”

      谢谢你能来看我。

      “现在,去找几个瓶子来吧。”

      那孩子的身体整个僵硬了,他像个木头一样架着我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笑着看他,两个人默默的拉锯。

      最后,我听到一声啜泣。他轻轻放下我,将外衣盖在我身上。背对着我,肩膀可怜巴巴的一抽一抽的,开始四下翻找。

      我们最终找到了三个瓶子,并将它们装满了我的血液。

      刚刚驱散恶鬼的光芒,来自于我的血液。这些鲜红的血液好像成为了某种燃料,在危难时能够通过燃烧自己迸发如太阳般的光明。虽然跟真正的阳光相去甚远,但看刚才的表现,似乎已经足够保护我的孩子们平安。

      弦一郎跪坐在我面前,怀里抱着那三个瓶子蜷缩成一团,如同预知到要被遗弃的小兽一样埋着头哭泣。

      我只能摸摸他的头,像个唠叨的老妈子一样,用带血的手指一遍遍在他的衣襟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绘上纹路,祈求仁慈的神明能够保佑他平安回到我们的家乡。

      地牢换班的时刻就要到了,分别的时刻已经来临。

      那孩子拖着瘦弱的身躯,迈着僵硬的步子,一步步向出口走去。他没走出几步,猛地回头,通红的眼睛看向我,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

      “走吧,走吧。”

      我笑着说。

      “不要怨恨,弦一郎。不要怨恨,不要伤心,也不要报仇。”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外祖和母亲一遍遍死死叮嘱我不要报仇的原因。我本以为那是因为我身上有一半来自于我那父亲的血,我不配肩负起御园台家的仇恨。

      但当我站在生死两岸,送孩子们前往希望的未来时,我才明白。

      “仇恨的感觉太痛苦了,人的一生如此脆弱而短暂,别沉浸在这些情绪中。你们都是好孩子,要好好的活下去,要健康,要平安,要快乐,要享受这难得的人生。”

      “别哭,别哭,弦一郎。”

      “我很幸福。”

      “走吧,走吧。”

      “向着未来一直走。”

      “永远,永远,不要回头。”

      恶鬼袭击地牢的消息立马传开了,传的与它不相上下的消息还有两个——产屋敷无惨失踪了,以及,今上忽然昏迷不醒。

      这个时候,似乎只有一场祭祀祈求神的眷顾才最能安定人心。

      而现在,就有一个已定的,最好的祭品。

      被架上浇了油的木堆上的时候,又是逢魔时刻。

      我的视力忽然变得很好,好到可以看到台下每一个人脸上惊恐的表情。熊熊烈火升腾而起,灼烧着一切,意识昏沉时,我能看到产屋敷无惨矗立在远处的阴影里,他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呆了多久,正死死的盯着我的脸,似乎在期待些什么。

      但我已经不会再畏惧了,我的希望已经沿着小路奔跑在回伊势的道路上。

      我终于守护了我仅剩的珍宝。

      虽然觉得可能是无用功,但本着大家都是人能出点力出点力的想法,我调动声带,说出此生最后的话——

      “产屋敷无惨是鬼,小心他!”

      以及

      “赞美太阳。”

      说罢,我不想再看台下的人们,也不想再看某个鬼那惨白的脸。

      我在烟雾中笑着看向太阳坠落的西方。纵使太阳已经坠落,我还是能够看到那美丽的霞光。

      仁慈的天照大神,感谢您,最后能作为您的神官死去,我何其幸运。

      如果人有轮回转世,我希望每一世都能成为您的神官,在这个世界扶植义举,传播您的名号,颂扬您的恩德,以报答您对我的庇佑。

      我这一世的最后,肯请您给我最后的恩典。

      希望您能传来一阵大风,将我身体化作的灰烬吹向远方。希望我能跟随在弦一郎的身侧,一直送他回到我们未来的家乡。

      一阵罡风拔地而起,呼啸着向长天吹拂而去。火借风势烧的更旺,围观的人们不得不从火堆周围退散。

      有身穿皂衣的殿上人急匆匆赶来,嘴里嘟囔着什么,手在疯狂的摆动。下面的人们听完后手忙脚乱,有人四下奔散,有人冲过来想要扑灭这场大火。

      可是这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我的身体仿佛变得很轻,似乎有一部分意识摆脱了□□的桎梏乘着风飞向远方,飞向那垂着头强忍泪水拼命奔跑在小路上的男孩的肩头。

      别哭,别哭。

      我会变成每天照射在你们身上的阳光,会变成拂过你们脸颊的风,我会永远守候着你们,永远为你们祝福。

      残存在火焰中的意识心满意足的看向那被火光照亮的天幕,金红的光芒随着风猎猎舞动,似乎要跳跃着冲向广阔的长天。

      啊,

      真的是好温柔的风啊……

      (平安时代·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平安时代·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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