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番外·太阳坠落 ...

  •   深秋,朔月寒夜,漫天星光闪烁。
      这夜如此寂静,连秋虫的嘶鸣声都沉寂下去。诡异的沉静中,空气中弥漫着的浓厚血腥气,令人心下发寒。

      男人踏着夜色,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刚刚杀了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垂垂老矣,在老病的折磨下甚至有些疯癫,每天不是在沉睡就是在挣扎嘶吼那些已经死去人的名字。可笑的是,他用尽全力声嘶力竭的喊声,听上去也不过是垂死的哀鸣。

      他那么衰老、病弱、疯癫,与十年前男孩被女孩牵着手于大殿上朝见的君王没有一丝相象,年少时笼罩在他二人头顶上摇摇欲坠的权势之剑,如今看来,不过晃人的蜃影。

      这让无惨连动手杀死他的兴趣也没有。

      站在那个人的病榻前时,无惨还抽空想了想,这幅场景,若是落入抚子眼中,她又会是如何感想?

      无惨觉得她会哭,她从小就爱哭,高兴了哭难过了也哭,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两条河,可以涌出无穷无尽的泪水。

      可联想前阵子她归来后的反应,他又不能确定了——因为她竟然只为了那个叫弦一郎的小子哭过。可当面对曾经深爱又被伤害的父亲,面对自己,甚至面对死亡,她都如此从容。

      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

      “哈,哈哈哈哈……”
      衰老男人的笑声拉回了他的思绪。无惨看向对方,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无惨,脸上挂着说不上是开怀还是痛苦的大笑。

      无惨走近几步,“死到临头,彻底疯癫了吗?”

      男人没有理他,自顾自的笑着,花白的乱发随着他身体的抖动乱颤,“多可悲啊……”

      他这么说。

      “哈哈哈哈,多可笑啊……”

      他开始呼唤一个个名字,从御园台家曾经的家主,到他那结发的妻子,念起这个名字时他眯上的眼睛里闪过诡异的光芒,那些字符仿佛通红的烙铁,他满心满足的含着它们,让它们在喉头舌尖甜甜蜜蜜的滚过好几遭,才恋恋不舍的吐出来。每一个字符都裹挟着浓稠的鲜血和缠绵的情义。

      最后,他抬起头来,看向无惨,缓缓勾起一个鬼气森森很是瘆人的笑,慢慢吐出一个人名。

      “抚子啊……”

      无惨的眼睛不受控的瞬间睁大,猩红眼瞳中的漫不经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杀意。

      “抚子啊,你看……”
      “闭嘴……”
      “你看你恨的人们啊——”
      “我让你闭嘴!”

      无惨狠狠钳住男人的脖子,锋利尖锐的指甲在松弛的皮肤上划下道道血痕。

      男人浑浊的眼瞳盯着他,那双眼睛里竟然有种你我同病相怜般的嘲弄。对于这种冒犯,无惨毫不犹豫地手下发力,让他的脖颈在自己掌下被捏成一团血肉模糊的骨肉残渣。

      反正……

      俊美的男人在月色下甩手,将苍白指尖沾染的血肉摔落在绘着梅花的屏风上。

      反正,抚子已经不会再为他哭泣了。

      北白川内亲王抚子,是个愚蠢、爱哭、非理性、胸无大志的女人。

      她生来就有这个时代最高的资本,她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登上权力之巅。

      但她却像她那母亲和外祖一样,被感情所左右,被谎言和假象轻而易举的蒙蔽了双眼,在自己脖子上套上锁链,并亲手将锁链那头交付欺骗者手中。

      无惨确认他掌控了抚子锁链的那一天,他们本来在清水寺欣赏落日。

      他无比珍视自己的生命,也知道生命是自己最大的筹码。早早计算好发病的时机与寻找大夫所需的时间,怀中揣着急救的药物,他从容不迫的在女孩面前抓紧胸前的衣襟痛苦的倒下。

      抚子的眼睛瞪得好大,但瞳孔却紧张战栗成小小一点。

      他第一次知道她还有这种表情。

      太阳斜斜向远山坠去,清水寺的屋檐瓦间,折射出动人的橘红色光辉。

      抚子大喊着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像是被扯破了一般刺耳凄厉,她踉踉跄跄的背对夕阳跑过来,橘红色的天幕中,太阳在她背后,轰轰烈烈地燃烧着整个天幕,而她看也不看,踉跄的、坚定地,背离整个辉煌灿烂世界的美景,向他奔来。

      无惨感受着肺叶和心脏传来的剧痛,感受她冰凉柔软的手颤抖着将自己抱在怀中,感受她无穷无尽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在半空中倒影出整个橘红逢魔时刻的瞬间。

      他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他彻底掌控了这个女孩。

      她将永远爱他,甚于生命,甚于一切。

      而产屋敷无惨,将紧紧勒住她脖子上的锁链,让她永远永远,直至两人的骨血都化作飞灰,也不分离。

      他那时清楚地知道,抚子是不会逃开的。她已经献祭了自己的一切,她永远不会离开。

      所以……为什么后来会这样呢。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抚子?

      男人踏着血月的光辉,在宫廷中漫步。

      死的人多了,木质的地板都已经被血水浸泡。他嫌弃的不去看这些或惊或恐的人死前的神色,只抬头看那一轮血色的月亮。

      他看着月亮,却像在叩问藏在月色背后的某个人。他静默良久,可月亮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大人……”
      活人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路,他转过头,是一名圆脸的侍女。

      她的发髻杂乱,衣服上沾满鲜血,还在颤抖的手中,精美铜制烛台上,人鱼烛正发出柔和的昏黄光芒。

      【“这蜡烛据说是鲛人的油脂做成的!光辉明亮如太阳。听说最近入夜会有恶鬼吃人,只要点亮这种蜡烛就能避开魑魅魍魉呢!”】

      这是他送给抚子的某件求婚礼物。

      人鱼不过是传说中的生物,而所谓的人鱼烛能够避鬼,不过是他在这蜡烛中下了个小小的暗示罢了。

      可没想到,没有被抚子发现,却被这样低贱的奴婢用来防身了。

      圆脸侍女是老面孔。最早便是她帮助无惨数次“偶遇”抚子王女,后来更是每次都为两人相会望风。再后来,抚子归京后,久候抚子前来求助无果的无惨也曾授意她在抚子面前提醒——产屋敷无惨,已经翻覆云雨,炙手可热了。

      按照无惨的习惯,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杀了这侍女的。

      可是,现在看着这张脸,他忽然想到另一个人的面孔。那个人,曾经多少次,在月色的掩饰下穿过层层院墙,曾经多少次手捧着蠢得要死的御守或苦的要死的药汤,曾经多少次提着香气四溢的食盒或舒展着柔美身姿的花束……

      那个人,曾经多少次趁着月色,冒着大雨,踏过他养病院落外寂寞的白沙,出现在他面前。

      距离她愚蠢的选择自取灭亡在火焰中已经数月。

      此时此刻,无惨终于有一种:啊,原来抚子已经死了,这样真实的感觉。

      她已经死去了。曾经他身体孱弱缠绵病榻,多少次诅咒上苍给予自己这样一幅说不定明日便撒手而去的身体却给抚子那样健康的体质。多少次,他都在想自己死时是否要拉着抚子一起下地狱,避免她在自己死后重新开始肆意快活,他甚至都想着要将有可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男子都毒杀了。

      他曾经设想了那么多,但从来没想过,原来抚子竟然是早早死去的那一个。

      她如此决绝地赴死,她明明已经看到自己站在阴影中,她明明知道,只要开口,甚至不需要求饶,只要她开口,产屋敷无惨便会从阴影中现身,将她从大火中拯救出来。

      这样愚蠢、倔强、不知变通的性格,跟她的母亲,那位知晓自己被深爱的丈夫利用后便避居一隅,至死再未和丈夫说过一句话的夫人,何其相似。

      时间是永不止步的洪流,汹涌的波浪裹挟推搡着人们向前。当无惨终于从时间的诅咒中抽身之后,却发现曾经的故人却大多已经淹没在浪潮当中。

      当今已死,新的王很快便会上位。曾经知晓他们过去的宫人被杀的七七八八,再无人知晓,曾经有位愚蠢的王女,每夜每夜,都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堆礼物,踏着月色,去找她那在产屋敷家等待的情郎。

      无惨血色的眼眸看向端着人鱼烛的侍女。

      甚至,当这些留下的人都死去后,当王朝更迭,史册更改。又有谁曾经知道,这里曾经有那样一位少女,有那样一个等待的少年?

      他忽然就不想杀死眼前的侍女了。

      侍女见他久久不动做,知道自己暂时保住了性命。她松了一口气,但不知怎的又有些遗憾,这憾意将她自己都震惊了,但她并未深究,将烛台放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打开,露出里面一个装着不知道什么粉末的香囊来。

      无惨将那香囊拿出来,食指和拇指紧紧捏在香囊的开口处。

      “这是什么?”

      他明明在询问侍女,但眼睛却一瞬不瞬的死死盯着那个香囊。

      侍女看着烛火下他那鬼魅到隐约透着疯癫的脸庞,忽而在心里长长一叹。

      她是一个旁观者,并自诩是个聪明的旁观者——不聪明的人,是不可能如她一般在宫廷中活的不错的。

      她并未接受过教育,不能理解政治上的博弈,只能对男女纠葛有所感触。不管是估计已经死去的当今,还是眼前的曾经的产屋敷少主,他们步步为营,算无遗漏,将谎言作为利刃,将感情作为筹码。可是……

      牧羊人驯服了羊羔,却在对方离开后疯癫地枯守着枷锁;执棋人掌控旗子,却在棋子自决后愤怒到要将整个棋盘打破。

      到底是谁被谁驯化,又是谁被谁掌控?

      但这一切与侍女无关,她无意去揭示什么,她只是想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她早早便着手准备了这份恶鬼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礼物。

      作为神官的公主乘着大火与狂风回到天照大神身边后,平安京的阴云并未因此消散。产屋敷家的少主仍然下落不明,公主临死前的叮嘱也让人们议论纷纷。今上的病情丝毫未见好转,即使有醒来的时刻也多是疯疯癫癫的说胡话。

      而恶鬼食人的频率,越发高了起来。并且这个鬼突然间变得即为挑剔,非显贵男女不吃。

      这在侍女看来,简直像是在示威一样——愚蠢的人们即使向上天献上祝礼也与恶鬼无可奈何。她苦苦思索,最后联想到曾经在月色下静静守候的少年的背影,才隐约想到,这位突然间大开杀戒的恶鬼可能不是在示威,他是……

      在愤怒,或者说,在报复。

      他若是在为逝去的王女愤怒,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这所宫廷之中。

      侍女明白,当恶鬼再次出现在宫廷中时,这所宫殿,怕是不会有人能够幸免。作为王族私人财富的侍女不可能私自逃离宫廷,她只能为可能到来的那一天做足准备。

      她曾经是抚子王女的侍女,在王女的友人和产屋敷家主收敛她的尸骨时,曾经陪侍。

      “如您所想。”

      侍女拼命压抑住喉咙里恐惧的颤音。

      无惨依旧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着那个小小的香囊。他的卷发柔顺的顺着脸颊垂下,竟然让他这个食人的恶鬼有了些许的柔和。

      “这是抚子王女的骨灰。”

      ……
      很多年以前,又一次从鬼门关逃回人世间的少年,一边揉揉将头埋在他被褥里默默垂泪的少女的脑袋,一边为她讲了个故事。

      “传说,若是取得死者的骨灰捏成陶偶,便可以承载逝去之人的灵魂,让他仍能逗留世间。陶偶融合的骨灰越多,所能承载的灵魂便越多。”

      少年将少女的脸从被褥里挖出来,捧着她那濡湿的脸颊,对着她那红肿的眼睛笑着说。

      “别怕啊,抚子。我就算变成陶偶,也会在你身边。”

      时过境迁,少年少女的身影都已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只留下早已不是人类的恶鬼,于月色下垂着头,不能辨明神色的盯着属于王女的骨灰。

      “抚子……?”

      侍女屏住呼吸等待恶鬼对自己生死的审判,却只等到一声平静的,带着点疑惑的呼唤。

      她抬起头,看见俊美的恶鬼捏紧香囊将手抬向月亮,在月色下皱眉看着那小小的香囊,他平静的对着月色下的香囊说道。

      “你怎么变小了呢,抚子?”

      仿佛那个人并没有死,并没有化作一捧骨灰,仿佛她就活生生站在这里,仿佛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堪的过去。

      就好像这里不是鲜血满地的修罗地狱,而是春日午后的产屋敷家庭院,少年坐在廊下,看少女分花拂柳飞奔而来,为她跑得太快险些摔倒而轻声埋怨。

      可惜,仿佛和好像没有任何现实意义,这世间仍旧真实而冰冷。时光并未倒流,逝去之人并未归来,曾经的王女只留下一捧骨灰。

      无惨本就是最清醒和现实的,但他好像仍然在等待一个答案。可惜的是并没有人回答,在场除却瑟瑟发抖旳侍女外便只有月亮在静静散发光辉,观看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他扔就保持着为人时的特质,自负的厉害,因此并不明白,于恶鬼而言,太阳已然坠落,明朝便再也不会升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番外·太阳坠落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