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平安时代·四 ...
-
产屋敷无惨似乎真的格外畏惧阳光，哪怕天空中阴云密布，我也从未在白天见过他。
谢天谢地，我总算能在白天松口气。
要是他也怕月光那就太好了，而且最好把这怕光的毛病传染给我那父亲，饶我几日安宁。
我在心里默默地向月之神祈祷，月读大神和天照大神是亲姐弟，希望他能看在我是天照大神神官的份上，满足我这小小的愿望吧。
大概我既不虔诚，所许的愿望又太过幼稚，神明并没有回应我。
我每天晚上还是需要面对产屋敷无惨那惨白的脸。
保证了性命之后，我并没有主动交谈的兴趣。而他能来见我已经是屈尊降贵，自然要等我先开口。
于是，大部分时候，我们两个只是对坐无言，晒着月亮喝茶吃点心。
点心不见得多好吃，但空坐着也太尴尬了，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产屋敷无惨想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虽然几乎不怎么吃东西，但总会伸出手指捏起一块点心在手里摆弄半晌，接着扔掉它并再捏起一块新的，借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偶尔，我们两个伸向点心的手指相触，从指尖传来的冰凉的触感让我下意识的皱眉头，头都抬起来一半了，才被脑子狠狠地压下去，不去观察他的衣服是否单薄，不去询问他是否因受凉而不适。
十几年的习惯，让身体有了记忆，偶尔会不被理智束缚。
“……你要干什么，抚子。”
产屋敷无惨用一种被冒犯的语气说道：“你难道觉得我会生病吗？”
他在这方面的观察力真是细致入微。
稳住，抚子，想一想产屋敷无惨的性格。你承认觉得他要会生病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觉得他还是病弱的！那在他看来，你就是瞧不起他！他就有折腾你的理由了！稳住，抚子，莫慌，不跳坑，这把能赢！
仔细琢磨了他会给我下的套之后，我小心翼翼的跑离可能的套路八丈远。
“当然不是。”
正巧手边有几枚飘落的樱花花瓣。
“我只是想到，春日祭就要到了。”
“……”
他顿了一下，脸上除了自尊被肯定的满足，又有一点不知该怎么形容的……遗憾？
哦吼，你在遗憾什么？
没有老老实实跳进坑里，让你再放杀气折腾我一遍，真是对不起了哦。
“春日祭……你似乎自荐为这次祭典的主祭神官？”
“是的。毕竟，嗯。”
我努力了几次，才将“婚后”两个字完整的说出来，
“毕竟婚后我就再没有资格作为神官主持祭典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作为神官出现的机会。”
饮水思源，我这三年的平淡生活多亏了神官的身份，对伊势神宫和天照大神，必须要感恩。
可能正是出于这种考量，我那父亲才允许了我这一请求。
“呵，我记得，你本来坚信这世上没有神明。”
“人总是会变得。更何况……伊势神宫，天照大神，这些年来，无私的庇护了我。”
他闭上眼，从鼻腔中发出了一个嘲讽的气音。
难道产屋敷无惨现在，不仅是看不起一般人类，连神明都敢鄙视吗？
哇哦，厉害厉害，产屋敷无惨这个男人，傲慢如斯啊。
春日祭的日子到了。
这是个盛大的祭典，平民都会在家中簪花祈福，神宫中的祭祀便更为盛大。
这一日，贵族则要聚集在神宫中跟随神官一同向上天献上祭礼，感恩日之神、春之神、社稷神等神明在过去一年的庇佑，祈求神明们在未来的时光能够同样眷顾人类。
祭祀的时间是正午，产屋敷无惨果然告病未来。
令人意外的是，我那本来病的几乎下不了地的父亲竟然出现在了祭典上。他笑的格外轻松愉快，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依照礼制，神官们需要身穿厚重的白绢翟衣，带上沉重繁复的金冠，左手持花枝，右手持金铃，踏着节拍，一步步走到那庄严慈悲的神像前，为神献上祝舞。
天照大神的神像，像是一座沉静的山峰一般屹立在前方。她的眼眸低垂，静静地注视着座下的人们。
如果没有意外，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神明面前。
产屋敷无惨他错了，我并非从一开始就坚定地不信仰神明。
他只要稍微回顾往事，就会明白。
毕竟，要是我不信神明的话——
那在那十几年间，我每个月塞给他的那一堆御守和护身符是从哪里来的？
总不会神社的神官和寺庙的住持都与我一样无聊，会定期向我寄送这些祈福保平安的物事吧？
……
我那时，是真的在虔诚的信仰着神明。那时我过的那样幸福，而他那样苦，我多么希望神明能够允许让我来分担他的苦难。
每一个几乎就要失去他的日夜，每一个只能徒劳握着他的手却无法阻止他生命流逝的时刻，每一个终于确定他还能活下去的瞬间。
就像是溺水的旅人唯一的那块浮木，我在无边无际的海一般的无力感中握紧了唯一的希望，祈求神的垂怜。
我曾经那么久，那么久的跪拜在神佛的脚下；曾经在那样充斥着甜蜜和绝望的心情下祈求他能早日康复。
我祈求神明能将我的生命给他。
我祈求神明能将他的疾病给我。
他不曾想。
或者说，他都不曾记得。
他只记得，我在被我那父亲驱逐出京都前，曾经癫狂的笑着质问，既然这世界上善没善报，恶没恶报，虽然天日昭昭，但道义不存，那这世上哪来的神明呢？
但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怨他，他并没有给我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即使这次回来，他数次对我溢出杀气，可他也的确没有动手。
我应该感激他。
那十几年，他对我很好很好，而我纵使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但真的很快乐、很快乐。
他给了我一场那样美好的，持续了十几年的大梦。
之后种种，不过是梦醒后的恍惚和怅然罢了。
乐师郑重的在红鼓上拍出第一个音节，为神献上的祝舞开始了。
我在一片起伏的铃声中看向我的神。日之女神仍然在用那无悲无喜的眼眸注视着我们这些渺小又可悲的人类。
我是个愚蠢、迷茫又可悲的人。
与其说现在的我在这个人人信仰神明的时代特立独行，还不如说，我只是不敢再交付信仰罢了。
那个曾经满心坚信却被现实狠狠掀了个跟斗的女孩，和现在这个甚至连神明都不敢信奉的我……
究竟，那个更可悲呢？
但是，但是。
是伊势神宫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我们，是“天照大神的神官”这个身份，让我能有机会照顾那些孩子们。
我卑劣的利用了神宫中的神官巫女的信任来救助我残存的族人，我狡猾的欺骗了伊势的村民，在天照大神的脚下，在这些善良真挚的人们身边，连续三年地筹谋。
花枝与金铃在手腕的力量下快速划破空气，清脆的铃音与四散的花瓣间，随着破空的声响，两股火焰突然冲天而起！
伴舞的神官纷纷停下来瞪大了眼睛看向金铃与花枝上跳跃的火焰。台下的贵族们呆滞半晌后议论纷纷。
火焰的温度通过金质的手柄汹涌而来，炙烤我的手掌。我手执两束火焰，透过高温中略显扭曲的空气看向我的神。
仁慈的神啊……
请您听我说。
我不知道您是否真的存在在这世上，但我真的非常感谢您过去三年的照拂。若您真的有在注视着信徒，那请您听我这最后的愿望吧。
请您保佑御园台家仅剩的孩子们吧。
请您保佑伊势那些善良的人们吧。
请您，惩戒我的罪孽吧。
春日祭上神迹显现，天照大神降下了两束火焰的消息，迅速传播开了。
末法时代，神迹已经多年未曾显现。这个消息如同冷水引爆了整个油锅，全国的神社都沸腾了，纷纷请求来京都拜谒。
但那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虽然对外界的消息是，被神降下神迹的神官正在神殿虔诚的祈祷与神沟通。但我其实当天就被锁在了地牢里。
我所拿着的花枝和金铃，连带着我进入京都时全部的行头都被周密的检查，最终他们从花枝、金铃以及我束头发的檀纸夹层里，都发现了磷粉。
磷这种物质，燃点极低，摩擦产生的热度都足以使它燃烧起来。
我那父亲坐在一把漆黑的椅子上，震怒的看着我。
“为什么，抚子。”
他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隐含着愤怒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说。
我的四肢被铁索锁住，艰难地抬起脸来，看他那样子，忽然很想笑。
我真情实感的回答，“我并不想结婚。”
“不结婚，你就必须要死了。”他盯着我，似乎期待着从我脸上找到瑟缩和畏惧，“你明白的，抚子，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仗着我笨耍了我好几年，现在夸我聪明？
我觉得他在讽刺我的智商。
不过他说的是对的，不结婚，我就必须要死了。
我这位伟大的父亲已然时日无多，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先别说性别问题，只论我母亲出身御园台家这一点，我就注定与无缘。下一任继承人，估计将在族中适龄男子中产生。
到那时候，我的存在，就非常尴尬。我要是不要脸一点，大可以和有心之人结盟生子，打着血统的名号卷土重来。
而御园台的那些孩子们的存在，则更加危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知道这一族会不会在仇恨的力量下复起呢？
嘶，我要是继任者，我肯定是不能让我和这些孩子们活下来的。
这时候，我那个父亲忽然想要最后庇护我一番——将我嫁给臣下，从此变成家臣之妻，子女自然也是臣下，彻底杜绝了我对继任者的威胁，保住我的小命。
而御园台家的孩子们，自然不在我那父亲的考量之内。
平心而论，他对我也算仁至义尽。没有他在私下里的操作，我也嫁不到左大臣家里去。
可我不但拒绝了他苦心孤诣的安排，还暗搓搓的憋着不说，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造出这么个“神迹”——被神眷顾的神官，自然要一心一意侍奉神灵。成婚？不可能。
他可能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心受到了辜负。
而这种被辜负，在收到“伊势神宫中的御园台家遗孤凭空消失了”这个消息后，就成了被背叛。
“他们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噗——
一根木楔被狠狠钉进我的手掌，黏稠的血液涌出，滴落在沾满黑色污渍的地面上。
“抚子。”
我那父亲甩开身旁人试图搀扶的手，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捏起我的下巴让我直视他的眼睛。
“你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希望明天见到你的时候，你能给我正确的答案。”
噫，为什么总有人觉得，所有人都该和他一样，将“活着”这件事，看的如此重要呢？
我早就该死了。
但在死之前，我必须为我背负的罪孽赎罪。我的身上流淌着来自于我那父亲的血，我对御园台家有必须偿还的罪责，我必须保证，那些孩子们，那些无辜的孩子们，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为此，我卑劣的利用了神宫中的神官巫女的信任，我狡猾的欺骗了伊势的村民。
我每次带着孩子们去开垦荒地，每次带着孩子们去深山采药……
都是在开辟一条逃亡的路线，并逼着他们一遍遍地将这条路刻在骨子里。保证不论白天黑夜，不论季节天气，他们都能迅速跑过这条逃亡之路，逃开他们被旁人干涉的命运，逃向宝贵的生存和自由。
命悬一线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
被传召入京都前，我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家坐在一起约定，只要京都有坏消息传来，他们绝对不能等我，要立即在弦一郎和真由美的引导下按计划逃跑。
我在京都必定会被层层监视，传出消息来更不可能。但有时，放在明面上的信息却会被人所疏忽——我们约定，如果没有危险，我不会有任何举动；如果有危险，我会想方设法作为神官在京都主持一场祭祀，他们必须马上逃进山中；而如果情况太过危急……
我会在祭祀时，制造“神迹”，神迹的消息会立即传达到各个神社。而只要听到消息，他们必须立即逃亡，并且——
绝对不要等我。
只要踏进深山，只要他们踏进深山。
御园台最后的血脉，就得救了。
而我，也终于，多少赎净背负在身上的罪孽。
我终于，敢去见外祖和母亲了。
已经过去数日，我那个父亲依然没有找到孩子们的下落。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明显极大地刺激了他的控制欲，他终于无法保持那种游刃有余的状态，开始急切的逼问我。
他越来越憔悴，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一线隐约的恐惧——只要这世上还有御园台的血脉，他就必须担心，担心有一天那些孩子们会带着仇恨归来，砍下他和他继承人的头颅。
发现□□上的刑罚没什么作用后，他颤抖着瞪着我，最后宣布，如果明天晚上我还不开口的话，他就决定对外宣布，我这个神官深得天照大神的喜爱，遵从神的旨意，要用火将我送往大神身边。
简言之，他要烧死我。
噫，想想就好疼。
脚步声在地牢回响起时，我还在思考该怎么着在上烤架前自杀，少受点罪。
失血和饥饿让我的脑子一片浆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身前站了个人。
我抬起头，看到产屋敷无惨，正面无表情的站在我面前。
他的眼神从我被木楔钉死的手足上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
真奇怪，明明地牢中的光源只有远处墙壁上的火把，光线如此昏暗，我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移动的轨迹，简直……
就像是他那沁了血色的眼眸，正在夜色中发光一样。
我现在的心情着实轻松又愉快，忽然就想让过去那些没脑子时的纠葛时光也就这么彻底的被抹去吧。他本来就不欠我什么，现在我就要上路了，竟然还能有个人来送，也是幸事一桩。
兜兜转转，那个等在风雪里的小女孩，也算终于等到了那个男孩。
虽然他们之间已然没有所谓“爱”的情绪，但最后的最后，作为老相识，就此告别互道珍重，也算是个温情脉脉的结局。
我喜欢这个结局。
于是我终于能够在他面前笑出来，笑着说。
“你来送我，我很高兴。”
“无惨。”
他的瞳孔忽然开始猛烈的震颤，让我担忧是不是我现在这幅样子太过凄惨，刺激的他发了旧疾。
“你还好吗？地牢阴暗潮湿，空气也浑浊，你——”
“闭嘴！”
他用手捂住脸，从指缝中咬牙切齿的吐出两个字来打断我。
哦吼，大意了，他最烦别人说他病弱来着。
他身上又溢散出浓郁的杀气。我现在倒是没什么可顾虑的，但是这是地牢，守卫们被他刺激来看到这一幕对他可不太好。
“对不起，无惨。”
产屋敷无惨他，其实比谁都骄傲，这一点，我从少时就深有体会。
即使小心翼翼，也可能在某些地方伤害他的自尊。这个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直白的道歉。
他自幼心机深沉，说出的话恨不得转十八个弯，所以格外不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表述。每次都会愣一下，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放下手，直直的看着我，如有实质的视线让我浑身上下的寒毛都反射性的立了起来。
“你为什么道歉，抚子？”
他一边温声问道，一边走近，用左手抚上我的脸颊。
冰冷、坚硬的触感，好像此刻触摸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可以活动的，冰冷的石像。
“你在施舍谁？你在可怜谁？”
他的手满满用力，我不由皱起眉头时，忽然听见从他右手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
我要扭过头去仔细看声音的来源，他的左手却立马托起我的下颌朝向他，任凭我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只能拼命转动眼球去看他的右手下——
是一个孩子，是，是……
“回答我，抚子。”
他看着我，右手由孩子的脖颈转到头颅。他攥住那孩子的头发向后一撤，我终于可以看清那孩子的脸。
【弦一郎和真由美是孩子们里最大的了，有好好带着弟弟妹妹们读书吗。】
【只要踏进深山，只要他们踏进深山。】
【御园台最后的血脉，就得救了。】
【我终于，多少赎净了背负在身上的罪孽】
“弦一郎！！！”
产屋敷无惨还在笑着问道。
“你在施舍谁，你在可怜谁呢？”
“回答我，抚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