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渡》思言若

12、故地

　　萧澈简直想回到一分钟之前给自己一巴掌，这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他一直以为自己凡间走了一遭，也算是读懂了一些凡人所谓的处世之法，但他发现自己除却对李锦的感情之外，在别的地方的情感，却稀薄得很，甚至可以用冷漠二字来形容。

　　“走吧。”李锦刚刚的话好像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并不期待他能对此作出任何回应，她觉得手臂又开始发痒了，又热又痒，她迫切的想要回去冲一个冷水澡。

　　“嗯，走吧。”萧澈见她无意识地开始挠自己的手臂，强行将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少晒太阳。”

　　“晒太阳……”李锦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身上不适应的这些症状，长红疹和异常的疲惫感，都是因为晒了太阳，她第一次当孟婆，这些年来在黄泉又是独来独往，甚少与人相交，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禁忌，这一认知让她原本就阴郁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也没了闲逛的心情，顺从地将外套穿在身上，还将衣服上的帽子戴了起来，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裹进去衣服里，她抬起头问眼前的人：“有口罩吗？”

　　萧澈闻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防晒口罩递给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察觉她低落的情绪，萧澈伸手将她偏了的帽子整理了一下，“偶尔晒一下没事的，况且隔着一层感受到的阳光，也是温暖的。”

　　李锦弯腰牵起小棕毛的牵引绳，低低地“嗯”了一声。

　　萧澈和李锦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巧遇上了手中提着垃圾袋的黑无常。

　　“澈哥，锦姐。”黑无常平时寡言少语，开口说话时的声音低沉，还总透着一股没睡醒的劲儿，李锦与他不熟，也少有同他交流的机会，虽然她并不在意称呼之类的东西，但她总觉得自己在黑无常面前应该是一个默默无闻且弱小的角色，猛地听他这么正儿八经地喊一声“锦姐”，她实在是有些不太适应，总觉得天雷下一秒就要劈到自己头上来了。

　　李锦冥思苦想也没想出来到底该怎么打招呼，总不能在人界管人家叫黑无常，这要是被路过的人听见了指不定要觉得这一伙人脑子有些毛病，也不可能像萧澈和白无常那样随意地喊人家“黑子”，总觉得一叫出来就和小棕毛是一个物种，虽然有可能他两个确实是一个物种。

　　李锦觉得自己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已经绞成了一团乱麻，最终还是没叫出什么来，囫囵地笑了笑，秉持着文明有礼的处事原则，李锦觉得笑一笑总是没有错的，不知道怎么喊，那就笑一笑吧。

　　黑无常在李锦的笑意目送下往垃圾桶走去，萧澈轻轻拍了拍李锦的肩膀：“人都走了，别笑了。”

　　李锦在外套的包裹下耸了耸肩，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貌，懂不懂？”

　　萧澈没有反驳，转身推门进去。听到有人开门的声响，白无常从一堆外盒子中抬起脑袋，收起露在外面的尖牙，舔了舔嘴角的番茄酱，这才开口问道：“你们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按照白无常的逻辑推理，这小情侣一般不都是喜欢腻腻歪歪地粘在一起吗？虽然他两还没有到这一步，但他老大在地府憋了五百年，好不容易来到人界，难道两人的关系就没有产生飞跃性的进步？

　　白无常偷偷瞟了萧澈一眼，仿佛在看自己家多年找不到对象的不争气的大儿子。

　　李锦望着两人的无声互动，也没心情去猜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自觉地回房带上了门，把空间留给他们。

　　白无常仿佛现在才看到小棕毛一般，凑近扯了扯他脖颈上的黑色项圈，一副惊讶的表情：“哟，项圈啊，你妈给你买的？”小棕毛不想理它，高傲地撇过他毛茸茸的脑袋，它除了对李锦的极端爱意和对萧澈的极端恶意之外，对待其他任何人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高傲模样。

　　倒是萧澈，一把就过来拍掉他的手：“别乱扯，勒到它脖子了你！”

　　白无常无语地收回了手，暗自吐槽当爹的大惊小怪，一副心痛的模样：“你还是我认识的老大吗？你心爱的小白我被天雷追着一道道劈的时候，你告诉我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雷怕他作甚，我这轻轻一拉你家小宝贝的脖子就要断了？”

　　萧澈不想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索性换了个话题：“让你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没？”

　　白无常收起嬉皮笑脸的情绪，从手中拿出一道追踪符：“喏，我出马那还有不成的事儿。”

　　“不是我说你，老大，你这五百年就守着你那破船，待在黄泉那破地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摆渡人，怕是脑子都给你摆得生锈了，你原本应该是最了解这事的。”

　　“说重点。”萧澈还没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来，眼下听废话听得头疼。

　　白无常望着客厅窗外的风景，远处车流穿行依稀可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满目皆是繁华盛景，他顿了顿，神情正色道：“老大，这是京都。”

　　萧澈的心紧了紧，这是……这是京都……

　　地府的生死门并不在某一个具体的地方，甚至开在哪里都是随机的，这一次的生死门之所以开在这，是因为黑无常在人间多日，探查出来的大鬼藏匿之处在此，所以萧澈才得以通报云顶宫，将生死门开在了此处。

　　人界变化苍海沧田，他不了解，也无需去了解。他是地府的老大，按理来说是不能走生死门，也不能出地府的，他深谙地府的每一个角落，但对于人界，确实是知之甚少。

　　在他的漫长生命中，人界，他只来过两回，第一回，他得失所爱，眼下，这是第二回。

　　他突然间就觉得有些浑身战栗，这是京都，那这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为何大鬼会藏匿于此，为何他会选择一个小孩来吸引他们的目光，为何他会失踪在六里山。

　　久违了的眩晕感铺面而来，他伸手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不知道大鬼对李锦的事情知道多少，但眼下的局面，显然比自己当初想的要更加复杂了。

　　“老大，你说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啊？”白无常的声音里也透出了几分疲惫，这些旧事已经被压久了，总要有结束的一天，但什么时候结束，如何去结束，这实在是他们无法估量的事情。他甚至有些怀疑老大带着锦姐来人界的这个选择是否正确，这么想着，他也就这么问了出来，“老大，咱们是不是不该带锦姐出来，留在地府，说不定你们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怎么转圜？等她被困在那又黑又暗的鬼地方稀里糊涂地等到羽化，还是等到我先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地生兽谋权篡位，等我死了让她一个人带着那小兔崽子生活，那小崽子也是地生兽，还是我的血脉，哪怕她能管住不让它出去惹事，你觉得到时候还能由得她们？怕是没一天安生日子可以过。”萧澈又何尝不知道，带着李锦来人界，需要冒着多大的风险，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他没有办法，这兴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唯一化神的机会，唯一获得自由，离开地府的机会。萧澈没有选择，他必须试上一试。

　　白无常没话可说，他第一次从萧澈口中听到关于死亡的话题，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边的寿命好像都是常态，从不新鲜，久而久之，好像便将它视为了生活中无需考虑与挂念的事情，可是寿命是长久，却并非永恒，终有一天，他们会从地府消失，彻彻底底地消散于这天地间。

　　他一直觉得萧澈是无所不能的，可此时的萧澈，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无力感。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还按照原计划走吗？”白无常知道他心意已决，尽管横生变故，但他想要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

　　萧澈点了点头，说道：“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去一趟六里山。”

　　六里山距离静安市区距离不算太远，但是沿途多是山路，崎岖颠簸，当白无常第三次要求萧澈停车给自己下来透一口气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晕车的毛病。

　　“呕……”白无常蹲在路边，他有点后悔方才吃太多，才造成了眼下如此尴尬的局面，孟婆要下车来看他都被他赶了回去。

　　萧澈没下车，脑袋从车窗边探了出来，狂放的笑声止都止不住。黑无常将从车上拿下来的纸巾塞到蹲着的人手里，俯下身来，一边嫌弃一边轻缓地帮他拍着背。

　　白无常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吐干净了，终于没有了那种想要呕吐的冲动，他稍稍回过神来便起身一把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强行将萧澈拉了下来，塞进后排座位里，转头看了看黑无常，压着嗓子用一种李锦听完都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说：“黑子哥哥，靠你了!”

　　萧澈打开车门，一副马上就要吐出来的样子，黑无常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面无表情地坐了进去，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白无常看着车门“砰”地一下关上，距离自己鼻尖只有一寸不到，心都快要吓得跳漏了半拍，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还在不在，摸完便连忙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白无常坚持觉得自己晕车是因为萧澈过于放荡不羁的车技，于是这一次，从上车起便开始不停在黑无常耳边念叨着：“慢一点慢一点！”

　　黑无常不答他，像是没听见似的，但速度确实是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