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亭客》江水以北

5、第四章 故人

　　两个人互相瞪了半天，最后楚云昭先绷不住了，一连后退好几步，板着脸像盏美人灯似的杵在屋子中央。

　　他撇开视线不去瞧瑶公子，觉得哪怕再多看一眼自己都会直接夺门而逃，无论逃出去遇见多少妖魔鬼怪，他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

　　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简直尴尬的脚趾头都要卷起来了。

　　“咳。”

　　楚云昭一惊。

　　“那什么，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站着吗？”瑶公子试探道，他还没从刚才的兴奋劲里缓过来，不仅语气听起来分外狡黠，连称呼都亲切了不少，直接从一口一个‘将军’变成了‘你’。

　　本来就没规没矩的，装什么假正经。楚云昭内心几乎崩溃，但面上依然冷淡的又简洁的回答：

　　“嗯。”

　　瑶公子：“........”

　　他向窗外望了望，继续问：“很晚了，你不饿吗？”

　　“不饿。”

　　“哦。”

　　哦？！楚云昭简直瞳孔地震，这就完了？这人不应该再客气一下多问两句吗，或者直接强迫把饭菜摆到他面前也行啊！刚才不是还挺能耐的吗，这会儿就一个‘哦’？

　　楚将军肠子都要悔青了，但没办法，放出去的狠话泼出去的水。自己本来已经很惨了，这会儿要是在气势上再败下阵来，差不多就可以找个地方灰飞烟灭了。

　　事已至此，本以为到这儿就算完了，没想到正直实在的年轻将军还是高估了瑶公子的道德水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人在‘我今天就是要落井下石’的眼神中开始恶魔低语：

　　“你才下来可能不知道，其实亡魂也是要吃饭的。而且你要是去街上走两圈，会发现这里的美食其实不比人间少。”

　　“比如有鸡髓笋、胭脂鹅脯、东坡肉、龙须酥、藕粉桂花糖糕.......”

　　楚云昭：“........”

　　这次是真的不行了，只听“咕”的一声过后，那个滔滔不绝的声音瞬间停了下来。

　　一时间，两厢静谧。

　　楚云昭端着一张镇定自若的脸，恨不得立刻撒手人寰。

　　他虚弱的想，将军？将军怎么了，将军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岁的孩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瑶公子就不一样了，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觉得活着的时候都没这么心情舒畅过。

　　他意犹未尽的问：“饿了吧。”

　　一刀。

　　“吃饭吗？”

　　又一刀。

　　楚云昭的视线落到瑶公子白皙的脖颈上，觉得他一定是因为太贱被人掐死的。

　　于是乎，下地府的第一天，两个人就这样吵闹到了半夜，斗智斗勇确实都乏了。瑶公子虽以调戏楚将军为乐，但也不是真的打算一直把人饿着。

　　他把人留在屋里，自己去了厨房，等再回来的时候，楚云昭看见他手上着一个模样精致的食盒。

　　“你做的？”

　　“嗯。”

　　楚云昭颇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像？”

　　“没有，就是想不到你还会亲自下厨。”楚云昭捻捻手指，打开了盒盖。

　　食盒里并没有瑶公子所说的山珍海味，相反，菜样都十分简单：两盘素食，一盘小菜，旁边还隔出一个块地来放新鲜蒸好的馒头。

　　“我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平时吃的都比较简单。现在时间太晚了，再重新做肯定来不及，只能用厨房现有的食材将就一下。”那人把饭菜在木桌上摆好，优雅的坐在对面，“在下厨艺不佳，将军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楚云昭干巴巴的答道：“而且你也不用再叫我将军了，端着怪累的。”

　　瑶公子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笑。

　　人间有诗云：“月下观才子，灯下瞧佳人。”意思是被笼罩在月色下、烛灯中的人，容貌看起来会更加美丽。而瑶公子的长相本来就算得上风华绝代，此时被那桌上烛台的氤氲暖光映着侧脸，便更添三分温柔，面上像有了血色。

　　拥有这般容颜的男子尚在人世时，想必是思慕者无数吧。

　　“你怎么不吃啊？”

　　“嗯？”楚云昭回神，随口答道，“哦，我只是好奇，既然地府像你说的那样有各色美食，你为什么每日只吃这些。”

　　“刚才是诈你的，”瑶公子一本正经的解释说：“这里是地府，就算是牲畜也只有魂灵，没有身体，哪里来的荤肉？”

　　这人还是这么好骗，怎能这样可爱？

　　这位不知道自己被夸可爱的将军觉得莫名失落，大概是因为对食物抱着满怀期待，又转眼变成了泡影。此刻只好淡淡的岔开话题：“没什么，只是你方才说的那些刚好......”

　　他一顿。

　　是啊，怎么刚好都是他平日里喜欢吃的？

　　楚云昭话音一转，装作不经意的问道：“怎么，你很喜欢这些？”

　　瑶公子浅笑：“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人，这些菜都是他爱吃的，顺口就报出来了。”

　　原来是故人，那么一定对他很重要吧，不然怎么连人家的饮食喜好都记得这么清楚。楚云昭想着，默默的咬了口馒头。

　　正当两人吃着饭，相对无言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像是鸟类扑打翅膀的声音极速靠近。楚云昭一转头，余光瞥见一道影子正以看不清的速度从窗口窜了进来。

　　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舒展双翼，落在屋角的木雕上，它张开锐利的喙，朝着两个人发出嘶哑的尖啸。楚云昭警惕惯了，条件反射就要起身去摸手边的长刀，结果却摸了个空。

　　“你别紧张，这鸟是我养在身边的，不伤人。”瑶公子悠闲的放下茶碗，朝那黑鸟吹了声口哨，笑骂道：“你这畜生瞎叫什么，要是吓走我的贵客，当心把你一锅炖了。”

　　刚刚还嚣张不已的大鸟竟然听懂了人话，立刻怂得缩起了脖子。

　　看样子炖鸟这种事，他还真干的出来。

　　楚云昭皱了皱眉头，鄙夷道：“这什么？乌骨鸡？大晚上的跑到家里来给人送菜？”

　　瑶公子一口茶水喷到地上，咳了个死去活来。他边拿手帕擦拭衣襟边问：“你.....你见过乌骨鸡长什么样吗？”

　　“当然见过。”

　　“在哪？”

　　楚云昭木然：“餐桌上。”

　　瑶公子：“........”

　　他很佩服楚将军，真的，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

　　“那鸟叫幽冥雀，因为全身漆黑，在夜里穿行的时候很难发现他的踪影。”那人解释道，说自己之所以将它带回来，是因为它可以帮住探寻这里一切未知的领域。

　　原来此地并非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相反，这里危机四伏，厉鬼横行，出行前若是不知道路上情况如何，很容易遭遇不测。若是魂魄被厉鬼所伤，恐怕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能将这幽冥雀成功带回来，不只是因为占卜师神通广大，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

　　它蠢。

　　蠢到别人给点吃的，它就能屁颠屁颠的跟着走。瑶公子没有被它凶悍的外表唬住，剑走偏锋，从此家里就多了一只长像格外凶残的宠物。

　　“所以它这会儿刚探路回来是因为你要出门？”

　　“哦？你这是在关心我？”

　　楚云昭见他又要欺身过来，急忙向后靠了靠，“你差不多行了，我只是在思考明天我到底有没有饭吃。”

　　“我在这地府依然以占卜师的身份立足，需要采买些东西。你若是愿意，明日便和我一起去集市看看吧。”那人眼神清澈，眸底几乎泛着水光，“说不定还会遇见一些故人。”

　　这句话如一根细小的针，在楚云昭心底轻轻的戳了一下。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他活着的时候，在乎的人都一个个都走了；那现在他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亲人，朋友，同袍，还有........

　　他定定的看着瑶公子。

　　“怎么？你有想见的人？”瑶公子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

　　楚云昭不知道该从何谈起，因为那个人生前一举一动都在他心里刻的极深极深。在他看来，那个、人宛如一把两头都带着锋刃的刀，一头向着自己，一头向着敌人，握紧时扎的他遍体鳞伤，可偏偏挥刀时又是那么所向披靡。

　　“我对父亲没什么记忆，一直由母亲带着长大。”他眼睫向下垂着，声音低沉却又十分平淡的叙述：“从军以后，就跟着一个老将军四处打仗，他对我来说和父亲没有区别。因为一次分歧，他得罪了宦官，就......唉，算了，不说了。”

　　他于我铭心镂骨，于你却无关痛痒，你我本就不同，我何必把我的一怀愁绪强加于你。无法做到感同身受，说了又有何意义？

　　老将军死后，这根无法拔出的尖刺就一直长在他心里，谁想如今竟然要再见昔日旧人，一时间惊慌、惶恐、愧疚，百感交集。

　　他第一次想要退缩。

　　“不想说就不说，我不逼你。”瑶公子看着他，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这个人的一喜一怒永远都牵着心底的那根弦，逼得他甘愿沉沦、弥足深陷。

　　他敛去一身风流气，叹了口气道：“很快就接近午夜了，届时地府的一切灵魂都会陷入沉眠，你我也不例外。明日你随我入鬼城，今夜便早些休息吧。

　　“好。”

　　原来鬼也是会困倦的，楚云昭眨了眨眼睛，感到有些酸涩。他四周望了望，忽然问：“我睡哪？”

　　“什么？当然是睡床。”

　　“可这只有一张床。”

　　“这床睡的下两个人。”

　　“我们？两个男人？挤一张床？”

　　“大家都是男人，挤一张床怎么了？”

　　楚云昭看着瑶公子揶揄的眼神，觉得今夜是不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