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82、进入

　　呼啸的寒风直旋而上，在钢铁栏壁前碰撞出呜咽的声响，老管家望着远山沉默的黛色，轻声道：“大人本不必在此受苦。”

　　只隔了几列铁柱和一片薄墙，言宫之主许生衣襟翻飞，随意坐在中央，闲适自然得如同在自家阁楼。

　　“体验一下主城的暗室，也别有一番乐趣，不是吗？”它说：“不仅能俯瞰半个城池的景色，还能见识些不一样的东西。”

　　再往边上走，密密麻麻的血色暗影关在栅笼里，因许久未见活人而嘶哈嘶哈流涎，从喉间翻滚的腥气夹带高风，一阵一阵扑上来。

　　那些看不清具体数目的血犬，正正好在右手边，倘若稍微往那处走走，怕是会撕咬下垂地的衣袖，许生淡淡地收回视线，无视身旁的这些东西。

　　“没想到还有一部分血犬藏主城了。”老管家皱眉，隔着一间牢房，遥遥望去，“上次仲裁会竟然没消亡它们。”

　　许生飘渺地笑了下：“不在册子里，自然就不及挨个搜查精准。”

　　想到自己的主人，老管家落寞地低下头。

　　“你若是要怨，就怨我吧。”许生看着它，轻叹了声，“总归，是我叫它这么做的。”

　　“您总有您的理由。”

　　许生摇摇头，“我怕自己，有时候也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老管家看它：“那您觉得，到现在为止，这些选择有错的吗？”

　　许生笑了笑，“谁知道呢……”

　　……

　　山脉绵延，白雪皑皑。

　　一二十人脸猴组成的队伍如同白板上的蚂蚁，驾车缓慢行进。落在最后方的人脸猴木讷沉默，将口袋里鼓包的地方轻轻抚平，周身似有若无的蓝光散在风中。

　　几个时刻前，廖大人无奈的神情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言宫既然站在你们这一边，那暗搓搓站就行了，何必大张旗鼓？”

　　“现在倒好，把自己整去主城喝茶。还有怠宫的老管家，怠宫就剩它一个了，也这么莽撞，真想让怠宫成为一座废弃宫殿啊。”

　　“你知道现在外头是怎么传的吗？都说这两位就是纯纯任性和头硬。而且这架势了，仲裁会也没出现，岂不是说明城主大人才是正确的吗？你们不是想扳倒法门，现在这情况，我不觉得便利于你们。”

　　“不过，言宫之主倒是没糊涂太深。好歹言宫里头的侍从们，都在红条上签字了。独独留了它自己，看着倒像是真的不在意易不易主似的。”

　　“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手里那封来自言宫的信，我还真被糊弄过去了。”

　　说实话，纪淮也想不通许生这么做的用意。就连廖大人说，许生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他也持怀疑态度，哪怕许生，确实有意无意帮助他们许多。

　　但对于这位，罪城的第一任城主，他们还是知之甚少。

　　可无论如何，现在大家的目标暂时一致，那便同行，互相信任罢。

　　思绪告一段落，再抬眼时，巍峨的城门已近在咫尺。

　　F区城墙耸峙，延袭万里，深灰砖块累及的墙垣百步一哨岗，顺着墨黑的夜色，沉沉压下来。高大古朴的城门更是占据整个视线，纪淮没有再多看，随着队伍驾车往左边拐。

　　S区的送餐车辆，只能从矮小的角门进入。

　　黑猩猩依旧蛮横健硕，与别的区相比，F区的贵族更添狠厉，连风中，都带着寒凉的血意。

　　F区的氛围，好像更凝滞了。

　　“检查。”

　　纪淮随前边的人脸猴下车，一只黑猩猩拿着单子，大刀阔斧立在最前方查验，一只黑猩猩负手巡视队伍，还有不少的黑猩猩将目光投落在它们身上。

　　人脸猴们不敢造次，面上带着S区独有的标准微笑，配合黑猩猩的一切检查。

　　纪淮看着脚前三尺地，粗壮带毛的脚背进入视野，拢住的暗影像群山，在他旁边，停了半响。

　　一时间，只能听见阴影处，粗重的喘息声在他耳边、脸颊上翻滚。

　　“可以了。”最前头的黑猩猩合上名单，“去送吧。”

　　它转动黄腻的眼珠，嘱咐道：“交给各个市集负责人就行，别多听、多看。管好自己的眼珠子、耳朵和嘴巴。不然，小心我拿它们下酒吃。”

　　人脸猴毫不动怒，弯腰点头：“那是自然，大人尽可放心。送完我们就走。”

　　纪淮感觉到身上的压迫消失，那只巡视的黑猩猩收回目光，后退几步。他随着前方，驾车离开那片阴影。

　　队伍规规矩矩地驶入茫茫F区内。

　　直到城门在身后消失不见很久，队伍才停下。最前方的人脸猴来到末尾，“就这块儿放你下来？”

　　“是的，”纪淮将车绳递给它，“谢谢大人。后续也麻烦S区同我们保持联系。”

　　一向好脾气的人脸猴撇撇嘴，“你还是顾自己吧，最好少找我们。也不懂大人为何要答应你这些无理的要求。”

　　纪淮将口袋里想探出脑袋的凯撒压下去，未接话。

　　“庆幸吧，F区盘查的时候只查食物。若是检查人数，下回我们离开时，怕是会很快发现少一人，就难以解释了。”人脸猴挥挥车绳，招呼其余同伴继续按照规定路线行驶。

　　纪淮朝相反方向离去。

　　大概寻了片乱石丛，他才显现身形，将凯撒掏出来。

　　寂静的环境中，任何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就连一向咋咋呼呼的凯撒，说话时都不由得放轻语调。

　　“咱们再确定下方位吧。”

　　它将钓心脏的工具掏出来，重新合在一起，没一会儿，在雪地的反光下，引路粉遥遥指向后方，目力不能及的后方。

　　凯撒放下爪子，歪过头。

　　“还有很远的距离。”纪淮替它说出这句话，“离内城很远、很远。”

　　也就是说，他们还得往后方走，往1号刑山走，往镜湖方向走。

　　“这么后面吗？”凯撒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心脏，脑海里闪过F区的尽头，那片无边际、死沉的镜湖，“我总有种心慌的感觉。”

　　就像是，它提前预知自己，似乎是不能接受罪城之心的最终位置。

　　纪淮宽慰地揉揉它脑袋，将它放回口袋。

　　“我们得先找辆车。”

　　好最快地栽他们去往后边的刑山。

　　于是，再次碰见呈一也变成了有预谋的事。

　　漫天漫地白雪，刚结束第36号刑山收尸体任务的呈一，在驶过30号刑山边上时，见到了一只又眼熟又陌生的黑猩猩。

　　它缓缓停下车，探身出去，“怎么了？”

　　黑猩猩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往前塞，“老兄，麻烦搭个便车，我得去趟5号刑山。”

　　呈一皱眉看它，“你不会不知道我这车是直达镜湖的吧，我这停下来也是坏规矩的。”

　　刑山运尸车的行径规矩，便是收尸可停，收尸完直奔镜湖。

　　“我知道我知道，”黑猩猩解释：“我就是先到镜湖，再搭车到5号刑山。哎呀，这不是想省点脚程时间，好多在5号市集温柔乡里温存些日子嘛。不然，我就搭市集里的车，慢慢走了。”

　　呈一促狭地笑笑，“你一个30号刑山的人，还念上5号刑山的快乐，倒是够长情的。”

　　“嗐，上头了，上头了。”黑猩猩摆手，“反正及时行乐，新鲜劲过了就散。”

　　这种情况在F区时有发生，呈一之前也接过不少类似的单子，它看着黑猩猩，随意问道：“哪个角儿啊，改天我也去瞅瞅。”

　　“四红楼，芙妙。”

　　呈一缩回身体，面容隐没在阴影里，往后挥手，道：“好的，我记下来了。你上车吧，往后找个地儿坐，别太前面，我怕被人瞧见，个个都想搭车了。”

　　“好嘞。”

　　黑猩猩自觉地朝后方走，等寻了地坐稳，刑车又开始启动。

　　两边群山白花花而过，纪淮面上属于黑猩猩的伪装难以维系，早就露出本来面目。不过坐在后方，倒是隔绝了视线，暂时不会被发现。

　　这张黑猩猩的脸，还是他们之前来F区时，路边擦肩而过的一只，经纪淮描述，再结合城门处黑猩猩的样子，银子便拼接重组，安在纪淮身上。

　　特定角度下，骗骗呈一，倒是可行。

　　“先到镜湖，然后再看一次方位。”纪淮说：“这样应该能缩小些范围。”

　　说是到5号刑山，不过是他们乱诹的，现在引路粉指向太远，他们只能从最远处开始排查，届时往回搭车也方便些，还能尽可能的不经过市集，减少被发现的几率。

　　这是他们商定后最便利的法子。

　　不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车子快速行进，黑沉的夜空与皑皑白雪交融，在视野中交织成黑白条带，很多时候，人在这片寂静的时空流中，像是被抛弃的尘埃。

　　凯撒探出身，被风雪扑得满头满脸。

　　唰——

　　一阵急刹，车子在半路中停下。

　　“怎么回事，到了？”凯撒嘟囔，还未看清，整只鼠就被往下抛，砸进什么柔软寒凉的内里。

　　四围空旷又安静，纪淮站起来，身形已如一只黑猩猩般高大。

　　他看着呈一下车，三步并两步地跑向路中央那只格外健硕的黑猩猩。一面回头急切的说话，一面对他指指点点，等黑猩猩挥手后，它又如获大赦般慌不迭离开。

　　于是，便只剩下那只，刀疤贯穿眼睛的黑猩猩，隔着一列列车厢，精准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