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83、圈套

　　再次见到刀疤独爷，像是命运开得因果玩笑。

　　谁能想到，上了审判台的黑猩猩，如今又更加阴沉地出现在眼前，如果忽视它身上纵横交错的闪电疤痕，只觉得那处如同一口吞噬黑暗的深渊，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猎物掉落。

　　周围窸窸窣窣，或急或缓，走出了一丛丛小山般的暗影，无数黑猩猩沉默地站立，围成黑墙。

　　在纪淮未开口前，刀疤独爷独自上前，黄腻的眼珠淬出戏谑的光，“白先生？”

　　它粗重地笑了声，嗓音在砂纸上粗粝地碾磨，“不用装傻了，我知道你有伪装手段。”

　　“若你要问我是如何看出来的。”刀疤独爷缓缓道：“自从上面来人后，便勒令F区全区戒严。我们几个市集间，早就不允许私自走动了。想来白先生离开F区太久，这些信息都来不及更新。”

　　它话音落下，那堵黑墙便无声地往前一步，充满压迫感地缩小一圈。

　　原来是这样……难怪呈一当时的表情，如此意味深长。思绪在脑海里转一圈，再抬眼时，周身已然如潮水般褪去蓝漪，显露出纪淮原本的身形。

　　在看到真实面目后，刀疤独爷翕动鼻子，闻了闻，“竟然还有属于贵族的味道。区区一个通缉犯，也不知哪来这么多手段。”

　　后半句话尚未说完，纪淮就动了，他转身就朝后方扬起裁决剑，剑锋滑落的银光反射出前仆后继涌上来的黑影。那些黑猩猩们像是不知皮肉疼痛，无视裁决剑的锋芒，直直冲了过来。

　　太多了......太多了！

　　刀疤独爷半分未动，将该说的话慢条斯理说完。视野中那个垂死挣扎的蝼蚁如何抵得过它几十头健硕的下属？

　　瞧，也才半刻，就被夺了剑，折了手，压着跪在它面前。

　　刀疤独爷淡淡地走上前，接过下属递来的短棍，什么话都不说，提起来就抡过去。

　　见人满头是血地倒下，它心里名为恶意的岩浆，终于开了道小口，流泻了些出去。

　　“带走。”它冷声道。

　　……

　　凯撒扒拉了好久，才将自己从雪堆里扒拉出来。

　　怔怔地抓着布包带，黑团子首次露出又迷茫又震惊的表情，它看着一望无垠的白色天地，突然间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就在刚才，它原本是想探出脑袋说点话，却被纪淮啪地甩进雪地里头，等眼前的金星散去，头顶上的对话已经翻过几轮。

　　心惊肉跳地听着两方对峙，在纪淮被抓时，它却只能缩在原地，不让自己被发现，其余半点法子都没有。

　　——纪淮怕是早有预感，也觉得赢面不大，所以才先一步将它甩下。

　　知道这点的凯撒，心里担忧更甚。

　　不行......它得跟上去，找机会救纪淮！

　　做出决定，那后续一切都好办了。凯撒判断了下凌乱的脚印，寻了个大体的方向，就准备迈开小短腿，往前跨。

　　“嗯？”

　　它看着自己的身子，一只脚立着，一只脚做出抬起的动作，愣是在空中停顿半响，也没能跨出去。

　　“嗯......”

　　后肩头的布包带传来不轻不重的阻力，它缓慢地、小心地，往上看。

　　一张放大的毛茸茸狐狸脸正倒挂在上头，血红的眼珠子轻轻一转，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嗨，凯撒。”语气轻松自然，如同早上出门时，来自邻居的友好问候。

　　“啊——”凯撒炸毛般地惊声尖叫。

　　夜色当空，雪地柔软，风声空寂。洛西文揉揉耳朵，另一只爪子依旧稳稳捏着细伶伶的带子，任那颗黑团子狂躁地四肢乱蹬，极有耐心地欣赏它终于接受事实后颓丧的表情。

　　真是怪可爱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可爱的团子丧巴巴地问。

　　洛西文松开爪子，懒洋洋地回：“主上早就知道你们会来F区找罪城之心，所以就派我先一步守株待鼠了。”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藏这里了？你刚才不在吧？”

　　洛西文叹了口气，“多年不见，你的智慧也不见长。本来通过刑车作为交通工具就很暴露行踪了，既然能在这处停下，意味着我们在这边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对于你的气味，我是闭着眼睛都能嗅出来，刀疤管那个平民，你自然是归我管了。”

　　“说实话，等你从雪地里头把自己刨出来，也花了我不少时间，还好我有耐心。”它懒懒地伸出爪子，将那只试图趁它不注意溜走的黑团子扒拉回来。

　　凯撒被它四两拨千斤的动作烦躁到炸毛，“可真有你的，这会子对我上心了。”

　　洛西文笑了笑。

　　“怎么着，你准备拿我怎么办？”凯撒破罐子破摔，索性一屁股坐下，“也一榔头把我敲晕带走？把我和我同伴分开来关押、审讯？说起来，你们到底把他带哪儿去啊？”

　　“凯撒，不必套我话。”洛西文一眼拆穿它，伸出一只爪子轻巧地推了下，“起来，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凯撒被推得一头栽进雪里，嗡嗡抗议：“谁要和你唠嗑啊。”

　　“啊，对了。”洛西文捏起布包带，一翻，就将拇指大的布包刮下来，看也不看地放进自己口袋，“有些东西，还是保管在我这妥当。我也怕你稀奇古怪的手段太多，影响心情。”

　　药物、食物包、巧克力、钓心脏的工具......！凯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百宝袋隐没在厚软的白色毛发中，心脏都扭曲了。

　　好了，现在不想跟它走，也不行了。

　　凯撒愤愤地盯着前头的雪白背影，认命地撒腿跟上去。

　　“你说你好歹是个内城执政官吧，怎么来F区了，连个车都不派给你，就让你这么走啊。”凯撒一直享受着口袋里的待遇，这会子得自己迈腿，便深觉狐和鼠的体型差距，“你就不能走慢点？”

　　洛西文倒是配合地放缓脚步，“你也该运动了。曾经见你尚且苗条得很，如今胖成一颗球。”它鄙夷道：“再找的东家伙食不错，将你喂成这样。”

　　一时间，凯撒不知该生气肥胖一词，还是该生气东家一词，它皱眉道：“闭嘴。要不是法门卑劣，我主人怎会消亡？我又怎会东躲西藏？我倒是没想到，它上台后，竟是你做了执政官。”

　　“你可以，我自然也可以。”洛西文神色淡淡，隐约流露出一丝自傲和怅惘，很快遮掩过去，“再说‘卑劣’，不过是符合历史规律罢了。”

　　“你说啥？”

　　“听不懂就算了。”

　　凯撒撇撇嘴，“将罪城之心藏在F区，还不卑劣？倘若坦荡的话，跟我主人一样放主城就是了。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藏得跟什么似的......”

　　洛西文停顿了下，随即意味深长地笑，“或许......等你们真的找到了，就知道理由了呢？”

　　在凯撒差点寒毛竖起前，雪狐淡声接道：“不过，目前来看，你们的性命堪忧，怕是走不到那一步。”

　　胡说八道！盲目自信！

　　凯撒在心里画叉叉，嘴上问：“刀疤独爷又是怎么回事？它不是被审判了？现在竟然活得不错，你们和它同流合污了？”

　　洛西文淡淡地撇了它一眼，似是在警告它的言辞，“F区黑猩猩生来血性，刀疤能东山再起，那是它自己的本事，和任何人都无关。我不过是带着主上的命令，进来逮捕滑溜的通缉犯。”

　　凯撒被“东山再起”激得心下一惊。这意思......是刀疤又成为刑山的管理者了？不过看它拥有这么多下属，也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进F区的？”

　　“啊？”凯撒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没听清。

　　洛西文不急不缓地重复一遍。

　　“这能告诉你？”像是终于找到可以噎住对方的话题，凯撒反怼：“你们本事大，都能守株待鼠，自己查去啊！”

　　洛西文轻声笑了笑，如同拂去衣袖尘埃，毫不在意。

　　“自己嘴巴跟蚌似的，竟还想着从我这套话。”凯撒嘟囔：“卑劣！”

　　雪白天地，一狐一鼠，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乍一看，像是许多年前，它们还做邻居的时光——只是拥有淡淡的情谊，并不交心。

　　如今地上雪层洁白柔软，离那道杂乱的痕迹已然很远，凯撒据此判断出它们走的方向，和纪淮被带走的方向，不是同一个。

　　这令它更加烦躁，脱口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没承想，上头竟传来一句，“我也不知道。”

　　“哈？”

　　洛西文懒懒地继续走，“我还在思考，要拿你怎么办。”

　　清淡的语气，莫名让凯撒脊背发凉，它皱眉快走几步：“法门让你来这逮我，竟没有说如何处置？你们没商量好就这么干了？”

　　洛西文摇摇头，“自然不是。主上吩咐过，抓住你们了，就带到主城去。如今城池内谣言四起，贵族们离心背德，倘若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处置违逆的通缉犯们，可以进行震慑，也可重聚大家的心。”

　　凯撒沉下脸，“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赞同主上的想法，只是......”洛西文清淡地说：“带你们回主城，变数太大。这一路上，或许一个疏忽，就会让你们溜走。我有这个担忧，也并非空穴来风。”

　　“所以，到底是费劲将你们押送到主城？还是直接，彻底地将你们留在F区呢？”洛西文的声音在风中愈渐寒凉，“我仍在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