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棘》我所摯愛的妳

2、CH 2 放下

　　脚下是雾气缭绕之湖，一身西装的我不合群的混在警队中，慢悠悠的欣赏沿途风光。
　　真冷啊，明明是春天，目光所及之处却都冰寒刺骨，如铜墙铁壁般高立眼前的巨大宅邸，也只是空有堂皇，实则了无生意。
　　连安杰洛家都有温度多了，或许是因为有他在，才不至于吧。
　　我不由怀念安杰洛那令我依恋的温暖，他的体温、他赋予我的一切，都如他那热情的发色难以消退，就连瞳眸也仿佛葱郁的森林，能望见盎然生机。
　　我一直觉得他像壁炉里安定燃烧的火焰，只是待一会整个身子就烤暖了，唯有心炙热无比。
　　我喜欢他的温暖，也喜欢他那鲜丽的发色。
　　可我不喜欢猛烈的大火。
　　即便是漂亮的赤色，却过分灼人，它是不可控的怪物，被它接触的事物都无一幸免。
　　——就连我记忆中明媚的男孩，也因而被焚噬其中。
　　大门缓缓敞开，而我的心沉入冷冽的湖底。

　　空旷的走廊响起了足音，警靴毫不拖沓敲击在地，一如他们整齐规律的素养，显然受过优良的训练。
　　穿过长长走道，走过坚硬的踏石，行军般抵达了大厅，却一路上不见任何侍从，纵使妆点不少花草，死寂仍在宅邸中弥漫。
　　「先等一等，接待的人应该很快就来了……」
　　「不会来的，人家又不待见我们～」见雷诺的老母亲症又要发作，我像兔子脚步轻快的跳上前，重重拍了他的背。「所以放轻松点，把这里当家里随意吧，那我就去四处探查啦～」
　　「你别总拍我，还有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对贵族不敬，何况还在工作。」雷诺一把拍掉了我的手，殊不知我记恨着早上的事情，单纯的以为只是习惯，毕竟他常常让我忿忿不平。「再者，我前不久才提醒你正经点吧。」
　　「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雷诺老实的摇头否认。
　　「所以说了嘛～」我扯开嘴角，又多拍了一下，以报复我的脸颊才刚消肿。「总之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履行侦探的职责啦～！」
　　「你真的是……」

　　由于拿我没辙，雷诺就没再阻拦了，但为了避免我生事，他还是派了些人手看好我。
　　他知道我不喜欢被拘束，但看不惯我一个成年人还像个孩子，纵使是孩子也容不得任性，加上他天生就爱多管闲事，无法坐视不管，所以他就成了我的保母，替我收拾烂摊子。
　　因为当得太称职，我又过于随心所欲，因此雷诺非常疲惫，当累到一个极限，他便会纵由我“自生自灭”了。
　　自己都这么累了，哪有多余的功夫去管别人呢。
　　无时无刻都在刷疲惫值的我当然也晓得这点，看在雷诺身心俱疲，而且他真的很可怜的份上，我也会适时安慰他，不过如果有需要，我还是会加以善用。
　　让我一直呆站在大厅里等不可能会来的人，想也知道怎么可能呢，还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弄得他们鸡飞狗跳。
　　我想那个被我怂气的少爷，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这么一想，我更高兴了，不由哼起了歌，不过我并非随便乱哼，而是黛安娜自创的。
　　黛安娜是安杰洛的姊姊，很有音乐细胞，烹饪、家事也样样精通，是标准的贤妻良母类型，因此相当受欢迎。
　　她以前就很喜欢唱歌，因为和安杰洛是姊弟，声音都很温婉动听，以她的资质绝对足够成为歌姬，但她实在太谦虚了。
　　至于现在……就如她常言，她还是没能当成歌姬，自从安杰洛在那场火灾中失蹤后，她便很少再开嗓了，每日以泪洗面。
　　不过时间能抚平一切，十三年前的伤痛总会淡化，黛安娜也是坚强的人，因此她并没有一直被困在阴影里，只是偶尔会感伤，所以我们都默契的达成共识，不再提及。
　　而值得庆幸的是，有雷诺这个傻大个在，她的笑容也渐渐增加了，着实让人欣慰。
　　但倘若雷诺能把他老母亲的天赋点到情商，我会更欣慰的。
　　庞德克斯宅就同本人毫无人情味，再如何美轮美奂，也只是徒有虚表，就算每日华衣丰食，也不见得有人愿意居住。
　　这跟监狱有什么差别呢？
　　不过眼下还是专注于搜查吧。
　　我们现在所在的是本岛，入门后是长拱形的画廊，当然挂得都是历任家主的肖像，幸亏光线充足，否则还挺吓人的。
　　庞德克斯家贵为权贵，并非只凭借丰厚的财力，钱这种东西，贵族要多少有多少，拿去街上挥洒也不痛心，真正使他们攀上贵族宝座的，是他们的“科技”。
　　科技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国家的繁荣与进步，他们专门研究机械与电波，就如刚才的对讲面板，能不受距离、时间所限，仅靠飘渺难控的电波就能隔空传话，如果没有他们，恐怕如今还是飞鸽传书的年代。
　　他们带来先进与便利，改善人民的生活品质，同时却恶名昭彰，因为他们也是军武的制造商，使得战争频繁，社会乱象层出不穷。
　　帮派手里的枪是哪来的？是庞德克斯；镇压暴动的坦克是谁发明的？是庞德克斯；机械战是谁开启的？是庞德克斯。
　　他们使国家富饶，却也使人民不得安生。
　　有政府作后盾，自己又垅断资源独享其成，庞德克斯理所当然具备其他贵族的通病，也或者说贵族本身就是人性的象征——丑恶且糜烂。
　　明明能安份度日，造福大众，却非得走私，壮大不法之徒的势力，政府也无可奈何，万一他们切断供给，不仅是经济，对整个国家都将会造成强大的打击。
　　主因还是政府过于仰赖，纵然施压也毫无威吓力，就像小枪对上大砲，何况枪还是对方出产，自己也没有能比肩的技术，注定占下风，就算封锁他们使其无立足之地，他们手上仍握有太多门路能维持生计。
　　这也是他们会不屑于政府亲令的原因，他们的势力过于庞大，对国家是一大威胁，所以政府无论如何都必须插足，名义上是保全贵族的颜面，实际却是为窃取他们的技术，并抓住他们的辫子以利控管。
　　所以到后来，受害的还是平民百姓，警察们只能被当成夹心馅料，两边都不讨好。
　　从雷诺口中得知这桩大案时，我便明了了自己所需背负的责任。
　　我是侦探，是警方的协助者，同时亦是“政府的走狗”，尽管危险且有诸多怨言，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而作为交换，他们必须帮我寻找安杰洛。
　　——“这是交易”。
　　至于现任家主，噢，现在应该称他为“前任”，毕竟他掌权的时代已经过了，很快就会被他的子女所接替。
　　我凝视着他的画像，无不显露超常的高傲及严谨，但衬着死亡的噩耗，我只看出落寞。
　　一世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就为死后无法入土的名利地位，当初的意气风发和伟业，最终也不过是幅纪念的肖像，守着他打拼一生的家族，逐渐被世人所遗忘。
　　——空虚的令人唏嘘。
　　可叹的是，人正是追求空虚的生物。
　　当然连我也不例外，毕竟我也是人，有凡俗的欲望，有自己的执着，我情不自禁的想起彼时与黛安娜的对话。
　　那时的她还没挣脱安杰洛消失的阴霾。
　　「……对不起，瑟莱尔，我没办法。」黛安娜面色苍白，身形也非常消瘦，原本明亮的瞳仁已然黯淡，盛满哀凄与痛苦。「每每闭上双眼，我都会看见安杰洛害怕的泣颜…他是那么弱小又无助，在漫天火光中一遍遍呼唤着姊姊，寻找我的身影。」
　　「安杰洛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明明自己畏惧得不得了，身躯都在发抖…却还是会站在我面前，为我挡住父母的怒火，明明很怕痛，还是固执的保护着我。」
　　「安杰洛他很温柔…看到我受伤会非常难过，明明自己伤势更严重，却一心惦记着我，还为自己的无力而哭泣，他总是说一定会保护我…他明明那么怯懦，泪腺又发达…却从未食言。」
　　「……妳不要多想，黛安娜，那只是场恶梦，安杰洛一定没事的。」
　　「那个时候…安杰洛也是这样。」说着说着，黛安娜便红了眼眶，声音哽咽起来。「有不认识的男人忽然上门，将才刚杀害我们父母的枪对准我时，安杰洛他…他也依旧如他所承诺的……」
　　「……别说了，黛安娜。」
　　「…他拉起怕到脚软起不了身的我拼命逃跑，为了保护我，挨了好几颗子弹…但他还是推着我，要我快逃，到外面找其他人帮忙…」
　　「看到他血淋淋的样子，我真的恐慌极了！想也不想就直接照做！然而当我找来救兵时……家却燃起了熊熊大火。」
　　我心中五味杂陈，想安抚黛安娜，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我当下有多么绝望吗！？如果不是因为我，安杰洛本该能和我一起安全的逃出去！可就是因此，他受到逃跑无望的致命伤，最后还丧命于火窟！」
　　「我亲眼目睹还尚有余息的双亲被火纹身，痛得哀号不断，最终变成无从辨认原貌的焦尸，连大人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是孩子！他那么胆小又怕痛，怎么可能受得了！」
　　「更可恶的是——我竟然果断的抛下他，让他独自一人去面对如此恐怖的事…！」
　　黛安娜的情绪愈加激动，我却无能为力，不管我说什么，都无法减轻她的伤痛，也无法替她承担。
　　我很清楚这并非她的错，弟弟因自己间接而亡，这对她是何等残酷且罪恶，于是我抱住崩溃的她，让她将这七年所经历与承受的，通通发泄出来。
　　「……我知道妳很悲伤，但妳必须振作，妳是坚强的人，妳不能止步不前，妳不能辜负安杰洛的付出和牺牲！」
　　「我知道！但我一点都不坚强！我只是因为还有他这个年幼的弟弟，作为姊姊必须变得可靠，如果连我都无法依赖，那他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装作很坚强，去成为他的盾，让他以为我无所不能…可我的本质依旧是脆弱的，我能尽我所能守护他、照顾他，因为我是他的姊姊，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甚至还曾埋怨过他为何诞生，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弟弟…明明我很清楚不论是家道中落、拥有不祥的发色、父母的暴行，都不是他的错！我不是一个好姊姊，根本不值得他为我做这么多！但是、但是……」
　　黛安娜痛哭失声，绝望、愧疚、罪恶感、懊悔……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掺在一块，哽在她的喉间，我安静的倾听着，不时帮她顺背。
　　「……呐，瑟莱尔。」倾诉后稍微好了些，她的情绪不再过激，悦耳的声线略微沙哑。「…你口口声声要我振作，不被往事束缚…那你呢？」
　　「——“你也真的能够放下吗”？」
　　我不由一愣，肢体微僵，埋于内心深处的真情在动荡咆哮，试图窜出喉咙，可我立即将它压下。
　　『“你也真的能够放下吗” ？』
　　我暗下眼眸，微微粗嘎的答道。
　　「…我们必须放下。」
　　只是藏在衬衫下已成疤七年的烧伤，开始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