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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畅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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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市郊,小旅馆的灯光洒过宽敞的玻璃窗,在四周大片大片的黢黑树林中温柔地明亮着,成为长途旅人心中最温暖的景色。
虽然门外雨急风狂,旅馆一楼的休息室里却非常舒适,充盈着咖啡、火腿与面包混杂一处的奇异香味。三三两两的旅人聚在一处愉快地交谈着,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或几句俚俗的粗口,慵慵懒懒地消磨着这个漫长的夜。
忽然,伴随着一阵裹挟风雨的冷空气,旅店的木门开了,桌边或睡或醒的人们不由都抬起头,望向大门的方向——
深黑雨衣几乎垂落于地,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来人全身,只见到一双静如止水的眼睛,淡淡一扫,只如漫不经心,屋内每一个人却都无由一凛,似感到一种无声的威慑,情不自禁安静了下来。
但只一瞬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来人转身和柜台后的侍应生低声交谈着,那样莫名的压力也随之消失,所有人都在暗中长松一口气,室内的气氛立刻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很快,来客结束了谈话,“哗”一声脱下雨衣挂在了门后。
修眉,朗目,神容淡漠,竟是少见的美男子。
“爸爸——”柔嫩的声音忽然惊破空气,人们这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柔软的黑发俏皮地盘在脑后,绺绺卷发垂在鬓边,可爱得让人抓狂。此刻,她忽然附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点点头,再不言语,穿过房间悠悠然向里走去。
许多人的目光不由顺着他的方向向前,一时却都大感疑惑。
不似别处的热闹,那角落里只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极其写意地靠在柔软椅背上,手里一本暗红封皮的书遮住了脸,连是睡是醒都不知道。可是,那引人瞩目的男人,却偏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似被桌椅相碰的声音惊动,书,轻轻一移,露出了一双黑似点漆的眼,在男人脸上无声停顿了一秒——
明丽眉眼忽一弯,笑意轻绽,清脆的声音如初初破开的苹果——
“晚上好。”
男人安静的眼里似有光芒闪了一闪:“你知道我是中国人?”
少女偏了偏头,按在书脊上的指轻轻一弯,手里的书便反扣在了桌面上。
霎时间,室内明亮的灯光竟似暗了一暗。那张露出在书后的脸,因缺少睡眠而有些苍白,但唇边懒懒的笑容却偏生风一般散散淡淡,刹那间照彻了一种惊人的美丽——
“我还知道,”她仍舒服地靠着椅背,嫣然道,“你有一个很拉风的名字。”
“……”
男人的动作凝固了极小的一刹那,下一秒,他抬头看向一旁的侍者:“白开水,五块方糖。”
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忽然低下了头,似在竭力掩饰一抹不该露出的笑容。少女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稍稍坐直了一点:“我是楚天,很感谢你愿意来见我,何先生,并且是以这样一种富有奇幻色彩的形式。”
“既然你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当然要创造一种与之相配合的、戏剧般的出场方式以示敬意。”何帝傲果然微微点了点头,向她面前的书不经意一瞥:“就像绫辻行人以一部《十角馆杀人预告》向推理女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致敬一样。”
“绫辻的诡计无疑更出色,只可惜无法搬上银幕。”楚天的指轻轻抚过面前那本书上深刻入纸的亮银色书名:“看来你完全可以理解我住在这里的原因。的确,好不容易来一次美国,若不亲身体验一下钱德勒和布洛克书中硬汉派侦探常来的小旅馆,就太可惜了。”
何帝傲的眉微一动,似稍稍舒展开了一些:“实际上,”他的声音有几分不似平日的兴致,“劳伦斯•布洛克是我最欣赏的推理作家,尤其喜欢这本《行过死荫之地》。”他朝她手下的书投以一瞥,楚天一笑,将它推到了他面前。
“尽管布洛克是不错,但我不认同你刚才‘推理作家’的说法。实际上,硬汉派的作品最多算是侦探小说罢了,真正的‘推理’只存在于本格派作品中。我必须说,我对岛田庄司非常着迷。”
正翻着书的何帝傲尖锐地看了她一眼:“岛田的逻辑经常漏洞百出。”
“尤其在《斜屋犯罪》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楚天说着说着不由越来越前倾,兴高采烈道:“至少有两百种意外可能让他的全盘诡计都落空,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他天马行空的华丽构思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作为一部日本小说,御手洗洁那样的侦探也让人耳目一新。”
“御手洗是不错……哦,谢谢。”何帝傲接过侍者端来的白水和糖,将方糖一颗一颗扔进了水杯里,直看得楚天目瞪口呆,但当事人自己和他身边乖乖坐着的小女孩却连眼皮都没跳一下。“……只是,我一直觉得,如果御手洗换一种擅长的乐器,会更合我胃口。”
“啊,为什么,我非常喜欢吉他呢!帕尔曼和威廉姆斯在1975年曾经合录过一张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吉他二重奏,简直百听不厌。”
“那张CD?”何帝傲的唇竟似勾了一勾:“实际上,我昨天还在书房里放过。只是,毕竟不登大雅之堂。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提琴、钢琴或者其他木管乐器这样华丽、庄重、绚烂而盛大的风格。”
“这就是传说中的贵族情结?”楚天的眉顿时挑了起来。
“没有贵族情结的人会住在城堡里?”何帝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楚天大笑:“你应该生在英国才是!”
“可惜我最终还是出现在了这个最没有贵族存活余地的国家里。”何帝傲的语气里竟有一丝真切的遗憾。他在楚天无比玄幻的注视中面不改色地喝着糖水,顺口道:“真希望以后能去欧洲定居,感觉一定比现在——嗯。”他似自觉失言,迅速停了下来,一旁,发丝卷卷的小女孩又悄无声息地低头敛去了浓浓的笑意。
“欧洲太老了,去那里还要小心些才是。”楚天却什么都没察觉到,两眼闪闪道。
“哦?怎么说?”
“历史悠久的土地通常会有很多灵异传说。你知道,即使是《吸血鬼全书》也只揭露了冰山一角。但是,我总觉得西方的妖怪很单调,虽然品种貌似繁多,但变来变去实质上也就几种,而且成因总是很一致,跟中国、日本的传说比起来就差远了。”
“那是当然,我当年专门为日本的妖怪文化花过一些时间,那时候非常乐在其中。直到现在也时不时要把《百鬼夜行》翻出来看看。”
“《百鬼夜行》可是借鉴了很多中国的传说呢。比如所谓‘混沌’,是中国的四大凶兽之一,传说中有眼不看,有耳不听,块头很大却从来不移动,一心向恶……到了日本却变成一种奇怪的风神,法力也小了很多——”
“不对,你记错了,变成日本风妖的是穷奇。”
“不可能!《少年阴阳师》里的穷奇还是长翅膀的白老虎,根本就没变过嘛。”
“又乱说,穷奇明明是人脸狮身的怪物。”
“赌一千块钱,美元也行,你形容的绝对是梼杌!啊……或者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是哪里冒出来的,我们明明在讨论日本和中国的妖怪。”
“何必那么局限自己捏?中世纪的植物学家就是因为固执地告诉自己研究植物只应该以药用为目的,结果在至少两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造成这种结果的主要原因根本不在于研究目的吧,商路不通才是最重要的。”
“这完全是一种借口,欧洲本土又不是一毛不生的荒原。”
“然而前人的主要研究成果却都在地中海对面——”
屋外,冷雨敲窗,树影招摇,屋内一角的讨论声却越来越激烈。本来颇有些惊奇以至于频频回头的旁人,到后来也见怪不怪地聊自己的去了。这个以一种无比奇幻的方式拉开序幕的夜晚,竟就这样奇幻地进行了下去,兴致勃勃,不知疲倦。
何远宁轻轻摇着小扇子,眉眼弯弯地坐在一边,浅浅的酒窝,盈满了笑意。
——原来……爸爸也会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呢。
“其实从菜名的差异可以看出很多东西。十八世纪的法国名厨安托南•克莱姆为摩根夫人准备的宴席菜单我现在都还记得,都是诸如‘嫩绿浅黄蔬菜配鹌鹑和大块烤肉’这样的名字,而满汉全席的菜名就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
“比如‘红梅珠香’、‘祥龙双飞’或者‘沙州踏翠’?”
“说到中国菜名的话,我始终认为黄蓉做的那两道‘玉笛谁家听落梅’和‘好逑汤’最有趣,你看——”
“哗——”
忽然响起在身后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楚天尚未开始的滔滔不绝,正在兴头上的两人下意识回头,却不由同时眯了眯眼睛——
雨后初晨的阳光,从刚被拉开的窗帘后哗然跌入室内,在一尘不染的桌子上折射开一片清凉的淡金颜色。不知不觉间,竟已经——
“天亮了?”
楚天微一偏头,语声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
何帝傲朝后一靠,望着远方水一般莹蓝的天色,淡淡一笑:“似乎有人说过,‘清晨给你送来飞出地狱的羽翼’?”
楚天耸了耸肩:“若他是正确的,那我未免太过不幸……逃离地狱的大门总在我起床之前就自动关闭了。”
何帝傲微一怔,看了她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楚天微笑地看着他站起来,朝她伸出了手:“认识你很高兴,楚天。”
“我也是……虽然现在还说这样的外交辞令显然不合时宜。”她握住了那只温暖而干燥的大手,微微一用力,放开。
“我想——”何帝傲收回手,沉黑的眸,瞬间敛去了一抹极深的笑意。他略略一顿,低沉道:“——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朋友?”
楚天的眉毛立即扬了起来。下一秒,只闻三个字干脆利落地掷进了空气里——
“我拒绝!”
……
世界,陡然寂静一片。
本来友好而热烈的气氛“啪”一声直跌到了冰点以下,何远宁手中的檀香扇无声地合拢在了掌心。远处,连服务生都似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直起身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边。
何帝傲的目光一分分冷了下来,转瞬间已森寒如冰,那样毫无来由的压迫,弥漫得悄无声息——
“你可知道,这世界上称得上我朋友的人,有多少?”淡淡语声,安静得危险。
楚天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大概,”住在城堡里的魔王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轻声道,“不超过三个。”
“也就是说至少有两个,未免太不稀罕了。”楚天漫不经心地靠在了椅背上,晃了晃食指,似笑非笑:“既然我和你这么投缘,我一定要做那个对你来说独一无二的人才行。”
“哦?”如万年冰川般沉稳的眉峰,微微一挑,他的声音愈轻,一字字却都如泰山压顶,不容丝毫犹疑闪避——
“我……愿闻其详。”
“我以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楚天勾了勾唇,眼里光芒闪烁,明亮得耀眼:“我只要做你的……二儿媳!”
“噗——”何远宁刚刚喝到嘴里的水一滴不漏地喷了出来,但即使是那样剧烈的咳嗽声也丝毫没有撞破她面前如同举行葬礼般凝重的空气。就在一米外,深湖一样的黑眸,与星光一样的黑眸,久久对视,平静得让人……心生恐惧!
婉转鸟鸣,在窗外起起落落,清越动听。
寂寂风声,在树梢千回百转,静谧安宁。
突然,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
“宁儿,”“哗”一声响,何帝傲穿上外套,转身朝大门走去,只闻他淡漠的语声远远传来,“这种事情,就由你来处理吧。”
最后一个字,已是响起在门外。光影流转,那站在世界顶端的男人,竟如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在了一片光芒里。
不待楚天理清这过于诡谲的发展,忽一声悦耳的响动扑开在耳畔,如扑动翅膀的蝶,幽寂檀香,安静地飘散。小扇子挥了挥,宝石般的大眼睛微微一弯,小萝莉的声音竟真的如同银铃相碰——
“天天姐姐早上好~”
“嗯……早……”
楚天看着面前像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小公主,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像大海一样充满了暗流与波涛……
浅浅的酒窝,柔柔旋起在小萝莉粉嫩的脸上,但她却没有说话,只探手进入一只粉紫色的小包里,将什么东西藏在掌心,轻轻一跳,落在地上,欢快地蹦到了楚天身后——
“宁儿不够高,天天姐姐不要动哦。”
楚天颇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只觉身后的小萝莉踮起了脚尖,慢慢靠向自己。她暖暖的呼吸拂过颈后的皮肤,又酥又痒,而这样的感觉,竟似曾在哪里经历过——
——曾在哪里……经历过?
“哗啦啦——”轻轻响动,如同极光滑的金属相抚,又似水珠在溪流里跃动——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颈上忽一凉,太熟悉的触感,陡然牵回了所有的记忆!
那个似已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夜晚,安静的校园……盛开的玉兰……默默走近的少年……他眼里隐约而幽微的光芒——
眼前忽一眩,蓦然亮起的海蓝色黯淡了阳光。不待她反应,记忆中那一鸿弯月般的秋水已涌动在胸前,如浩瀚深海,又似玄奥星空,璀璨至极,却绝不刺目,一如他遗落在她身上的……温柔。
“‘澈水寒月’是在浩哥哥出生那一年,由安卡捷维纳•瓦尔维诺埃琉斯亲手制成的月亮石项链,不久前,神昼刚把它从浩哥哥在中国的家里带回来。这条项链么,本该由浩哥哥亲手戴在他的未婚妻颈上才对,不过——”
何远宁轻巧地系上搭扣,转回来站在楚天身前偏头一笑:“——他已经为天天姐姐戴过一次了,现在情况又有点特殊,由宁儿代劳,应该没有问题吧:)”
“……”
楚天盯着那块漂亮之极的宝石,仿佛忽然被谁施了一个全身束缚咒。
——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
本已迎风凌乱着的思绪,现在更是只剩下这一个词在疯狂游荡——
——他竟然在那种时候……那种时候……那种时候那种时候那种时候……
……那种时候……就已经——
“——啊啊啊啊啊!”楚天忽然一拍桌子跳了起来,耳垂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讨厌!那座该死的冰山!”
“呀,”何远宁悠悠然摇着小檀香扇,笑意盈盈,“刚刚不知是谁那么大声说只要做爸爸的二儿媳呢。”
“不带这么算计人的!”某人依然敲桌子拍板凳。
“反正,宁儿做完爸爸交待的事情啦~”小萝莉把桌边的椅子一只只推回去,站在不远处挥着小扇子:“那~ByeBye~天天姐姐~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很多机会见面哦~~”
“我那时候还和他没什么关系呢!”桌子椅子继续遭罪。
何远宁展颜一笑,翩然转身——
“对了——”楚天终于极不淡定地淡定了下来,清咳一声,刚要开口——
“不用谢我哦。”
轻轻一语,如铃兰花一样飘了过来,小酒窝又旋上了粉颊,檀香扇遮住了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光芒闪烁的沉黑眼眸,竟有着不似这个年龄的成熟——
“宁儿只是为了少艾哥哥,还有……宁儿自己。”鬓边的发微微一晃,那小小的背影优雅地迎着阳光走去——
“不过,宁儿很喜欢天天姐姐呢。姐姐一定可以让浩哥哥……非常幸福。”
晨光依然在桌椅间静静流转,鸟鸣清越,风声幽静,湿润的残雨顺着树干、屋瓦、砖墙滑落,滴在泥地上,润出一片风雨后的清新味道。
楚天趴在椅背上静静注视着窗外安然一片的森林,心中那样清透彻底的宁静竟显得有些不真实。可是,深澈的蓝光分明还在胸前涌动不息,像是可以美丽到,时间的尽头。
目光微抬,越过悠悠摇曳的树梢,越过大片莹蓝的天空,忽的触到阳光,下意识眯起了眼,但心却像一个被渐渐吹起来的气球,忽然充盈着满满的快乐——
——冰山,冰山,我早就说过么……
——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扑楞楞——”一阵悦耳的声响,羽毛绚丽的鸟儿贴着树梢回旋一圈,直冲进蓝天,一声清啼,响彻云霄。
她的笑容,终于灿烂地绽放在阳光下,三分不驯,三分洒落,还有四分……却是简单得耀眼的快乐。
“我楚天,一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