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墨不寒

4、家人

　　果真下午又降了大雪，凌殊幸运地在落雪之前回到了府上，刚一进门就听丹梨说允昌茂回来了，让她有空过去一趟。

　　也是，她外出归家后第一个去拜见的就应该是允昌茂，只因允昌茂公事才耽误到现在。凌殊简单地整理下仪表，去了允昌茂的书房。

　　明显是才从宫中办完公务回来，身上的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允昌茂坐在桌前写个不停，凌殊识趣地送上一杯热茶，恭敬喊道：“爹爹。”

　　“殊儿来了。”允昌茂放下笔，微笑着看她。

　　允昌茂面部线条硬朗，看面相应是个严肃的人，实际上却是出了名的亲和，虽对自己的子女在学业行事上要求严格，但在其他方面很是宽容和善，关心下属与仆人，对公务也异常认真，替平民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因了这份仁爱之心在如今官场甚为难得，又与皇帝“仁治”思想相合，所以备受器重，权力一时无量。

　　按说这样一个和善的人，又是自己的生父，凌殊不该感到拘束紧张才对，但也许是缺失了很多年的亲情吧，对她来说，允昌茂先是高高在上的朝堂重臣的身份，而后才是其他。

　　允昌茂招招手让她站过来些，凌殊往前挪挪步子，又叫了声“爹爹”。

　　“这次听柳先生说你的账记的很好，殊儿能短期内做到这般程度真是辛苦了。”允昌茂说。

　　他的手边就放着那本账本。

　　“不辛苦，都是应该学的。”凌殊道。

　　“出去一趟累坏了吧，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不必刻苦于功课了。”允昌茂特意给她放了个假。

　　凌殊有点开心，书上那些字儿看时间长了直觉得头晕，写字写时间长了手酸，所以她很佩服允知景可以一天到晚埋在书本里。

　　“关于这次的行程，我还未向您汇报……”凌殊说。

　　“不用了。”允昌茂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顺利完成就足够了。”

　　“是。”

　　“来，殊儿，看看这个。”允昌茂把她叫到身旁。

　　他从压着的公文里取出一个卷轴，铺开来，上面绘了些纹样，拿给凌殊看。

　　“爹爹，这……”凌殊不明就里。

　　允昌茂解释道：“昨日我进宫，是去陛下商议今年的大天灯彩绘之事，宫中画师提出的几个主题陛下都不太满意，让我们几个臣子去征集些意见来，这是常年为府里画像的一位画师的构想。”

　　“爹爹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凌殊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允昌茂点点头：“殊儿你不是学过画画吗？画工了得，为父却不懂这些，又想着你是年轻人，有些想法肯定与那些老画师不同，说不定能构思出一个好点子。”

　　上元灯会是每年京城最盛大的集会之一，几乎整座城的人都会上街游玩，待到子时，烟花过后，由皇家制作的大天灯就会点燃飞上天空，向上天传达祈求国运昌盛的愿望。

　　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凌殊只好仔细去看那个卷轴，卷轴上尚是草图，不甚精细，绘有山川湖海，飞禽走兽，以青绿色和蓝色为主，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不愧是老画师，只一幅底稿，就能让人感受到春景，从画技和写意上讲没什么可挑剔的了，看了半天，除了褒奖之词，凌殊竟想不出别的话了。

　　“爹爹给我点时间，殊儿一时给不出什么意见。”凌殊说道。

　　“好，不急。”允昌茂把卷轴卷起，递给凌殊，“回去慢慢看，陛下给的最后期限是十日。”

　　“是，我知道了。”凌殊接过卷轴，揣进怀里。

　　“诶，殊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允昌茂忽的问道。

　　“是腊月初三。”凌殊想了想回答道。

　　“你瞧我，”允昌茂敲敲自己的头，笑了笑，“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日子。”

　　凌殊不知要回些什么，只得立在那儿，露出一个略有局促的笑。

　　“腊月初三……”允昌茂重复着，“腊月二十是你娘亲的祭日，早做准备吧。”

　　“好，我去给崔叔说。”凌殊道。

　　崔叔是允府的管家。

　　“殊儿，”允昌茂收敛了笑意，面色深沉起来，“你责怪为父吗？”

　　凌殊愣了，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当年你和你娘亲失散，我寻了十九年才寻到你们，本想要好好弥补，你娘亲却早已去世。这些年你们过的很辛苦吧，是爹爹对不起你们。”允昌茂扶着额头，回忆起往事，半是沉痛半是悲伤。

　　这些话，凌殊来了半年，允昌茂从未说过，大概是提到祭日，让他控制不住思绪，才会露出无助懊悔的一面。

　　凌殊一时也有些触动，她真诚道：“我不怪爹爹，真的，当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作乱的事，我能活下来还能找到家人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所以我很感激，爹爹不要自责了，重要的是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一席话说的允昌茂很欣慰，他站起，轻轻抚摸着凌殊的发顶：“是啊，一家人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嗯！”凌殊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殊儿去歇息吧。”允昌茂道。

　　“是，孩儿告退。”

　　凌殊行了个礼，退出了允昌茂的书房。

　　刚踏出房门，一个尖尖的东西就砸到了她的脑门上，然后啪嗒落在地上。

　　凌殊揉了揉脑门，低头一看，是一只折成尖嘴的纸鸟，刚好飞到了她头上。

　　凌殊拾起纸鸟，一下就猜到这是谁折的，府里喜欢折飞鸟玩的就只有一个。

　　凌殊清清嗓子，对着前面拐角处喊道：“是谁家小孩乱飞纸鸟砸人？我要把这鸟拆了。”

　　说罢，作势就要去撕那纸。

　　“殊姐姐不要呀。”一个孩童从拐角处的柱子后迈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急急地叫道。

　　“繁繁，就知道是你。”凌殊晃了晃并没有撕掉的纸鸟，笑着对面前的小孩说。

　　“哼，殊姐姐真坏。”允知繁抢过纸鸟，嘟着小嘴。

　　凌殊弯下腰，忍不住去揉允知繁的脸蛋，八岁小孩的脸肉肉的，又软又滑。

　　允知繁专心玩着纸鸟，任凭凌殊在他脸蛋上揉来揉去，凌殊叫了他好几声，都没什么别的反应。

　　允知繁，三夫人所出，是允府最小的公子，长相乖巧，惹人喜爱，可惜生来是个痴傻儿，每天最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折纸。

　　凌殊蹲下来，又摸了摸他的头顶，允知繁抬头露出一个笑：“殊姐姐，殊姐姐。”

　　这孩子，好像跟这个才来不久的姐姐玩的特别好，凌殊也很心疼和喜欢这个小弟弟。

　　擦去孩子嘴边的口涎，凌殊耐心地看他把折好的纸鸟又拆开，等到完全拆开时，凌殊才发现上面写了些字，是首诗作，看字迹是允知景的。

　　凌殊柔声问他：“繁繁，这是从景姐姐那儿拿的吗？”

　　允知繁低着头不回答。

　　凌殊又问了一遍。

　　允知繁这才蹦出几个字：“是，是景姐姐。”

　　凌殊知道最近允知景在作一些诗和文章，好像是为了今年的春试做准备，担心繁繁擅自拿走了允知景的诗作而造成什么不便，她轻轻扶住允知繁的肩膀，更加柔声道：“繁繁，这是景姐姐的东西，我们还给她好不好？”

　　跟一个不太灵光的孩子说话就是凡事都得最少说两遍，他才能慢慢反应在说什么，允知繁把纸藏在身后，撅起嘴：“不！这是我的！”

　　“繁繁，这是你从景姐姐房中拿的，不是你的。”凌殊道。

　　“景姐姐……景姐姐那里好多好多纸，是我的。”允知繁不肯给她。

　　“繁繁，你看看上面的字，不是你写的呀。”凌殊耐心道。

　　允知繁歪着脑袋，凌殊拉过他藏在身后的手，让他去看纸上的字：“不是繁繁写的字吧。”

　　允知繁至今不会好好写字，而允知景的字迹则工整大气，允知繁盯了半晌，终于意识到不太像自己写的。

　　“嗯……”允知繁疑惑着。

　　“柳夫子不是说，拿了别人的东西就要归还吗？不是自己的怎么能留着呢？”

　　凌殊搬出了柳作尘，他是繁繁的教书先生，除了三夫人，每天就数他陪繁繁最多，繁繁对这个夫子很是听话。

　　果然，柳作尘的名字很有效，允知繁一听，立马把那纸交给凌殊：“嗯，不是我的不能拿。”

　　凌殊接过，笑着道：“嗯，繁繁最懂事了，走，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身，牵过允知繁的小手，准备将他送回自己的居处。

　　没走几步，柳作尘就从背后叫住了她，她回头站定，柳作尘看到她牵着繁繁，顿时松口气：

　　“打个水的功夫，繁繁就从房中溜出来了，我寻了一圈总算找到了，麻烦殊小姐了。”

　　“柳先生是带繁繁回去的吗？”凌殊问。

　　“是，今日还有功课没有完成，不到玩耍的时候。”柳作尘道。

　　“那就交给柳先生了。”凌殊拍拍允知繁的背，示意他过去。

　　“那如此，便告辞了。”柳作尘又牵过允知繁的手，对凌殊说。

　　“柳先生去忙吧，繁繁再见。”她冲允知繁挥挥手。

　　“再见！殊姐姐！”小孩也挥着手，嘴角咧的大大的。

　　别过二人后，凌殊把那张写着诗的纸整齐叠好，朝着允知景的房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