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语奇韵》瞑寐

4、知音

　　深秋的午后，司语正悠闲地坐在自习室中享受着从窗外射入的暖阳。金色的阳光铺洒到书本上、桌椅上、就连这些冷冰冰的木疙瘩也有了丝丝暖意。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英语复习资料的司语被照得睡意盎然，迷蒙中几乎要和周公下棋。突然，强烈的震动从上衣荷包中传出，震得她一个激灵。司语揉揉眼睛，从荷包里掏出手机，上有一条短信，发件人卫衡，内容只有短短的三个字：“你在哪？！”发件人还特地加了两个标点，以示其强烈语气，表明不问到司语的位置誓不罢休的决心。
　　“两个标点连用压根就是错误的用法。”司语一边嘟哝着，一边回复了短信。不到十分钟，卫衡一脸阴沉地出现在司语面前，阳光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温暖，在卫衡到达的瞬间如退潮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了？”司语有些吃惊，眼前的卫衡虽然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大变化，但就是让她联想到四个字——形销骨立。
　　“出来说。”卫衡说话有气无力，气势还不及短信中所表现出的十分之一。
　　司语跟着卫衡，走到自习室外，卫衡直接走到朝阳的栏杆前，仿佛不站在太阳下他就无法安宁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跟鬼上身似的。”
　　听了司语的话，卫衡两眼一扫阴霾，激动之下连说话都结巴了，“你，你能看见了？老天，终，终于于有救了！”说着便有涕泣横流的架势。
　　“等等！你先说明白！”司语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我看见什么了？”
　　卫衡指指自己的斜后方。
　　司语很专注地看了看，然后说道：“我只看见你的影子。”她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我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卫衡长叹一声，他一把抓住司语的手，猛地伸向他的斜后方，一股寒意顿时顺着司语的指尖蔓延到全身，而那里明明是阳光的领地！
　　“那里，是什么……”司语抽回手，那道寒意激得她心中也是一阵冰凉。
　　“其实，你一开始就说对了。”卫衡很颓然。
　　“鬼？”司语有些吃惊。
　　卫衡沉痛地点头。
　　“难道鬼都没有声音？”司语开始思索，“按照道理而言，我是可以听见鬼魅之声的啊。”
　　“拜托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么没意义的话，没声音是因为它没出声！虽然除了跟着我之外，这个东西什么都没做，但！是！再让他跟下去我觉得我都要崩溃了！”
　　“我又不像你，我只能听见，对我而言，没声音就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再说，你不是早想找个精怪当跟班的吗？现在有了又想赶走？”司语开始打趣。
　　“这是鬼啊！我根本不知道它会不会作怪把我给祟杀死。”卫衡真的快要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他没有恶意。”寄居在司语眼泪中的梦泽精魂出现在司语身边，卫衡顿时抓到了救命稻草。
　　“梦泽，无论它有没有恶意，也请你帮帮忙吧！”
　　“可是……”梦泽欲言又止，似是很为难。
　　“梦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不见的司语只有询问梦泽，而且，这是梦泽头一次流露出这么为难的情感。
　　“他，只是心愿未了，而且魂魄已经不完整，拼命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那个心愿而已，所以，请你们不要为难他。”梦泽望着卫衡身后的鬼魂，眼中流露出一种忧伤和哀怜，虽然只是一瞬，但却被卫衡看到了，他一呆，心中不免想，难道这个鬼是梦泽昔日认识的人？但是，干嘛又跟着自己啊……
　　卫衡想来想去，终究无果，他无奈地回头看看在身后浮浮沉沉的鬼魂，转身准备离开，司语却叫住了他。
　　“你准备就这样不管了？”
　　“怎么管？你又看不见。”
　　“可是，如果他及早实现了心愿不就可以早点离开了吗？”
　　卫衡停下脚步，“你想怎么查？”
　　“你先告诉我他是从什么起开始时候跟着你的吧。”

　　“两天前，也就是上周日，我接到了以前教我古琴的老师的电话，他的一个善于斫琴的朋友来拜访他，让我把家里那张琴带过去给他的那位朋友看看，看能不能修。”
　　“你还会弹古琴！”司语惊讶之下打断了卫衡的讲述，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卫衡一番，“还真看不出来诶！”
　　卫衡没好气地一哼，“你还要不要继续听我说！”
　　“抱歉抱歉，打断你了，继续，继续。”
　　“本来满怀希望地去了老师家，结果那位斫琴师一看，就只是摇头说可惜，难得的好琴就这样毁了，还说这张失了魂灵的琴是再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那张琴是我刚学琴时爷爷送给我的，只有那张琴，才能弹出属于我的琴音，才能奏出我的心声，如果要说的话，它真如我的知音一般。可是，高考前一次调考，我没考好，心绪烦乱之下，我弹琴发泄，居然弹断了弦！七根弦齐齐断掉了……然后，无论我怎么换弦，调弦，它都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弹琴了……”说着，卫衡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是我毁了那张琴……”
　　“从老师家出来后，我很失望，也很低落，于是就顺路抱着琴去了古琴台，想到那里去清净一下，结果，就跟来了个‘他’……”说完，卫衡又很无奈地看了身后的鬼魂一眼，后者继续无知无觉一般在那里漂浮。
　　“是个怎样的鬼魂？”
　　“是一个中年男子，梳着发髻，穿着不知道是几百年前形制的衣服。”
　　“我们再去一次古琴台吧，而且，还要再带上你的琴。”
　　“干嘛还要去，又不是免费进的地方……”
　　“有学生证怕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嘛，既然是在那里开始跟着你的，自然也要到那里去解决问题。”
　　“你这算什么理论啊，你想当三仙姑也不是这么个当法吧。”

　　深夜，梦泽来到了卫衡的寝室外，在公寓外的高大的松树上，她找到了那抹残缺不全的幽魂。
　　“梦泽精魂，今日之事，多谢了。”飘忽的白影深深一拜。
　　“看来，你已经可以说话了。”
　　“是的，只要再过几日，我便有足够的力量实现夙愿了。”
　　“可是，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长久的岁月早让你的魂魄不全，如果你再妄动凝魂的力量，灰飞烟灭都是有可能的！”
　　“多谢梦泽精魂提醒，但是，在下无憾。”说完，白色的影子就隐没入树干之中，梦泽看着树干，轻轻一叹。

　　周六，司语如约来到石雕店，店内，卫衡正背对着店门，整理古琴的穗子，纯白的穗子如流水一般从桌面上倾泻下来。司语走到卫衡身后，发现面对古琴的卫衡犹如变了个人一般，一股儒雅之气从他身上逸散出来，修长的手指从琴弦上滑过，动作轻柔，似是在抚摸无上至宝。
　　那也确实是一张美丽的古琴，简朴的形制，琴身线型流畅，暗红色的琴面上泛着明亮的光泽，还有如流水一般的断纹，十三个玉石制成的琴徽色泽明润，岳山顶端的蝇头大小均匀一致，加上那白色的穗子，整张琴犹如一只卧在案桌上的凤凰。
　　“好美的古琴，是伏羲式古琴吧。”
　　“嗯。”卫衡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手中的古琴，他仔细地为琴罩上琴罩，将琴紧紧抱入怀中，他身后的鬼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声音？”司语机警地回头。
　　“是它。”
　　“谁？那个鬼魂？”
　　“是的。”
　　“你对这个鬼魂的存在似是坦然了很多呢。”
　　“是啊，有三仙姑出面，还用得着担心鬼魂吗？”卫衡的语气中充满的促狭的意味，瞬间将他之前的儒雅气质所烘托出的美好气氛破坏殆尽。
　　“谁说我是三仙姑了！”司语有些不满，《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的形象让她一听到这个词就过敏。
　　“好啦，走吧走吧，说着玩而已。”说着，卫衡抱着琴朝店外走去。
　　“哼，活该被鬼跟着，嘴那么臭。”司语忿忿地说了一句，也快步跟上。

　　站在古琴台公园的门前，车来车往的尘世之音都淡去了，似是有无尽的幽静与清雅从那扇不大的门中缓缓流出，如清澈的山涧溪流，将浓浓的清幽带入尘世的喧嚣，司语和卫衡也不由得沉静下来，两人默默地注视着门额上的“古琴台”三个字，梦泽也站在司语身边，和她一起望向这片古老的遗迹。
　　“进去吧。”卫衡的声音很轻，似是怕惊扰到了这份安宁。说着，他抱琴拾阶而上，神情凝重，身后，白色的幽影也飘忽地跟随着。
　　宛若没有目的般，卫衡只是下意识地走着，一路无言。他走过大门，穿过天井式的小院，走过伯牙抚琴的石雕，绕完了曲折的回廊，一直来到挂着“高山流水”匾额的殿堂前。院落中，高大的雪松苍翠雄劲，将这片院子笼在苍郁的气氛中，金色的阳光射入院落，带着一股朦胧的暖意，时空都随之变得模糊，现世的喧嚣仿佛与这里绝缘，只有一份高山流水的情韵萦绕于此。
　　二人将目光转向殿堂前的空地，那里，汉白玉砌成的石台上，刻着“知音”二字的石碑端然而立，卫衡抱琴走到台下，有些痴痴地望着石碑，似是在伤怀自己那如知音一般的古琴，鬼魂的事都已抛到了脑后。
　　司语顺着台阶走到石碑前，望着石碑，回想起知音的故事，她不禁感慨道：“子期殒命，伯牙断琴，虽是成就了知音的美谈，但，钟子期的死，可是断了伯牙的半生琴音啊。”
　　司语话音刚落，院落中猛然间便起了风，吹得院中的树木一阵摇摆，哗哗的树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漫天的秋叶纷飞，带着股浓浓的萧索哀愁之意。
　　“怎么回事？”司语惊诧不已，这风，绝不是自然的风！卫衡更是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前方。
　　“卫衡，怎么了？”司语跑到卫衡身边，看看卫衡，又看看卫衡的前方，可是，她是无法看见鬼魂的。
　　“姑娘道出在下心声，在下在此谢过了！”幽幽的声音凭空响起，仿若历尽数千年的沧桑，话语中的情感，不禁让人落泪。
　　“你是谁……”卫衡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原本面向司语躬身作揖的鬼魂转过身子，正对着卫衡，他理了理衣袖，躬身一拜，声音似是含泪，又是无比激昂，“伯牙兄，子期今来还你半世的琴音！”
　　“你是——钟子期！”卫衡惊讶之下已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布衣中年。
　　“钟子期？伯牙兄？”司语更是震惊，说话都开始有些结巴了，“你，你说，卫衡，是，是，伯牙？”
　　一旁的梦泽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自她见到钟子期的鬼魂的那一刻起，她就什么都知道了，虽无奈于知音的悲哀命运，但身为一个水泽的精魂，又能做什么呢？知音美名流芳百世，可又有几人知道这二人心中之恸？
　　“还我半世琴音，是什么意思？”卫衡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高声问道。
　　“伯牙兄，子期能为你知音，实乃三生之幸，见伯牙兄断琴绝音，却是心中难安。知音难得，伯牙兄的琴音更是旷世难得，吾知伯牙兄为子期断琴无憾，可是，子期有愧啊！愧让伯牙兄失了半生的琴音……今日，子期便是来还琴于伯牙兄的！”钟子期的魂灵字字含悲，却又语意激昂，饱含了长久的心愿将了时的欣慰。
　　缓缓地，卫衡怀中的琴离开他的臂弯，浮在空中。琴罩仿佛被什么轻轻掀起，暗红的琴身一点一点地从琴罩中露了出来，白色的穗子一缕一缕地从琴罩中滑出，随风飞舞。岳山、起项、颈……琴身慢慢显露出来，犹如一位掀帘而出的女子，正缓缓露出美丽而娴静的身姿。终于，琴罩完全掀开，与此同时，琴身上的十三个琴徽依次亮起，闪耀出清莹的光泽，宛若明星！
　　钟子期将双手抚上琴弦，沉积了数千载的力量流入琴弦，融入琴身之中。卫衡睁大眼睛看着钟子期所做的一切，他仿佛能够感觉到，那张失了魂灵的琴正在一点点地活过来，淡淡的光晕在琴身上蔓延，带来复苏的力量。
　　光晕散尽后，钟子期将琴托至卫衡面前，轻声说道：“伯牙兄，请接琴吧。”
　　卫衡接过古琴，琴好似一点未变，但又已不是昔日那张“死琴”，琴身上的流水断纹宛若真的清溪一般在琴身上流淌。
　　看着卫衡接过琴，子期朗声笑道：“子期无憾了！”朗朗笑声中却是阵阵无力，随后，他对着卫衡深深一拜，“吾愿已了，伯牙兄，子期告辞了。”
　　“等等！钟子期！”卫衡急急喊道，“请让我复为你鼓琴一曲吧。”
　　听了卫衡的话，钟子期睁大了双眼，两行热泪涌出眼眶。
　　卫衡席地坐于石碑之下，置琴与膝上，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上琴弦。弦动，音起，饱满圆润的琴音充溢于这片小小的天地。司语也抱膝坐在卫衡旁边，闭眼静听琴音，重生的古琴正唱出卫衡满腔的感激之情。听着琴音，钟子期泪流满面，这正是《高山流水》之曲啊，此地、此曲，一切都如往昔。
　　沉浸在这似喜含悲的琴曲之中，仿佛有朦胧的情境出现在司语眼前，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一叶扁舟悠然浮于水上，随着荡荡烟波起起伏伏。悠扬的琴声从舟中传出，与淅淅沥沥的雨声融在一起，说不出的平和宁静。小舟内，一长髯男子端然而坐、闭目弹琴，流畅的乐音从他指尖奔涌而出，曲中之境，时似巍巍高山，时似潺潺流水，袅袅乐音，悠悠不绝。长髯男子对面，一位樵夫打扮男子盘腿随意地坐着，一手支着脸颊，另一只手正和着音乐轻击身下的草毡，宛若完全沉浸到琴音之中。他们身旁，缕缕青烟从香炉中飘出，缭绕与舟厢之中，绕出一片似雾似幻之景。
　　这，是钟子期的记忆吧，司语在心中想着，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被卫衡的琴声重又唤起。不，这不仅仅是被唤起的记忆，而是数千年前知音相遇那一幕的重现，卫衡是伯牙的转世，而这知音石碑之地，不正是昔日伯牙鼓琴之地吗？司语张开眼睛，身旁，卫衡的十指在琴弦上或抚或挑，或揉或拈。突然，一颗水珠落到琴弦上，四下溅开，司语抬起头，赫然发现卫衡居然哭了，泪水顺着脸颊一颗颗地滚落，滴到琴弦上、指尖上……
　　“卫衡……”司语欲言又止，这真的是卫衡的眼泪吗？抑或是是伯牙的泪水？
　　渐渐的，琴音舒缓下来，宛若溪流远去，空中也传来钟子期的声音：“多谢伯牙兄以曲相送……”他的声音也逐渐消散，琴音终了时，钟子期的气息也完全散尽了。
　　一曲奏毕，卫衡长吁一口气，他抹了抹脸颊，有些惊讶地说：“我，我居然哭了！”随后，他抱琴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似是在寻找钟子期的身影。找寻片刻后，他颓然地低下头，满脸遗憾。
　　“钟子期，他，走了么？”司语轻声问道。
　　“是的……不知他会怎样……”
　　“他心愿已了，又重闻知音的琴音，当是没有遗憾地离开的吧。”司语望向知音石碑，缕缕阳光投射到石碑上，染出一片金辉。
　　梦泽立于石碑之旁，伸手揽起点点碎光，她知道，这金辉，是钟子期的魂灵力竭魂散后，残留的魂灵之光，再过许久，这些光芒也会消失殆尽。梦泽转过头，此刻，卫衡和司语正恭敬地对着知音石碑深深下拜。望了望这两人，梦泽又看了看手中那逐渐暗淡的光屑，心中一叹，钟子期，你终可以无憾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