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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率时昭考 ...

  •   “儿臣拜见母后。”秦玹婉躬身行礼,一如往日,那般恭敬,那般疏离。

      “免礼平身。”皇后如庙里供着的一尊佛,目光下视,却并不关心目光之下的悲欢离合。皇后站在石阶上,脸上的神情都掩在阴影里。而秦玹婉站在石阶下,阳光铺洒,熏风和煦,她却只是低头站着,没有一点点笑容,红红的眼角,那是刚哭过的痕迹。

      “既然你能应付得了,本宫就不插手了。若是有困难,来与本宫说,本宫让别人去做也是一样。”这话既脱了口,连皇后自己都觉得说得有些硬,若不是秦玹妍第一次上朝有诸多疑惑之处,需要她提点,她便能早一步到。纵使秦玹婉不逊,她这样年轻,就要面对一群难缠的尊长,于国于家,她终究不能不管。

      “儿臣既然已经做了恶人,恶人做到底也无妨,多谢母后体谅,儿臣告辞。”

      三月的风绿了杨柳,吹落街衢上的樱花红,也吹过二人之间,却只是让秦玹婉被风迷了眼。秦玹婉骑上了马,轻纱薄衫随风而起,身体曼妙的曲线在清风中若隐若现,如波澜起伏,又如重峦叠巘。所以落在世人眼中,只有她策马扬鞭动人的风采,没有人关心衣衫下丑陋的伤疤,伤总有好的那一天,但有些伤痛已经在她心里怄烂了,流脓生疮,再也长不好。

      顾安站在顾府庭中,他望着天际,昨晚的月亮已然泡得发白,雪白的梨花吹到了他的领口,轻飘飘地贴着身体的温度。蓦然感叹了句: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他倒不是喜欢站着,只是目前坐不下去。六年来,他再不曾如此狼狈过,全是拜她所赐。

      他又想起来输了风霜剑的那一场比武,忽然笑了,兀自一个人原来也能笑起来。

      他记得秦玹婉曾劝他,人终是要回家的。他得知她回了家,替她高兴,特来恭贺,没想到反被她摆一道,索性也回了家。

      “姨娘。”顾安朝着一个妇人走去,在她耳轻声道:“娘亲。”

      丘姨娘如今见到儿子鼻子就要酸,勉强挂上笑意:“去和老爷夫人用午膳吧,你爹爹到底很念你……”

      “姨娘不必多说,我都懂。人终是要回家的。”

      万事开头难,自从处理了皇田,各地响应,不过一月,已然大有成效。但民间却有贩卖田亩之事,立刻就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秦玹婉得诏见,她深吸一口气,周身换上沉沉玄色。

      “免得污了衣裳。”她不知说与谁听,随手又把腰身勒紧了一个扣,然后上轿,倚在摇摇晃晃地厢中,手好像搁在哪里都不舒服。

      一番虚礼过后,她仍旧跪着,坤宁宫里霎时静了下来,皇后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好,看来传言是真的了,卖田鬻地之事千古未闻!你倒是都准备妥当,是不是连家法也替本宫准备好了?”皇后厉声道。

      “儿臣不敢。”这句说辞倒是秦玹婉事先准备好的。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滥用职权中饱私囊,本宫还没见哪个贪官污吏做得像你这般明目张胆。你若是缺银两,来向本宫来讨便是,本宫只见过皇族亲贵中的蛀虫,但你却是第一个敢侵蚀国本的人!”

      “儿臣没有!”秦玹婉猛地抬起头,才知自己认错了罪:“既然军中急缺钱粮,儿臣想着允许买卖土地,方可解燃眉之急。何来贪污一说,银钱皆登记造册,绝不会错一笔账。”

      “连假账都做好了,殿下真是好手段!你这么聪明,岂不知本宫只是要个收回田亩的由头,如今倒是用这些话来噎本宫的嘴,连本宫都敢利用,真真厉害。”

      秦玹婉像是没听见后一句话一般,只抓着贪污一事:“儿臣若是作假,母后可请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案,还儿臣一个清白。”

      “清白?你的清白在本宫眼里一文不值,去,不管用什么方式把卖掉的田亩再买回来,将功折罪。”

      “田亩已流落民间,难道母后想与民争利?”

      “混账,你再来说一遍!”皇后撩起袖子走下堂来,就站在秦玹婉面前,秦玹婉抬起头,顶着这股威压,一字一顿地说:“与民争利。”

      “啪!啪!”连续两记耳光抽在秦玹婉左脸之上。

      当此时,剑拔弩张千钧一发,却听得一声:“报!皇后娘娘,羽州各地有紧急军报!”

      “敲鼓鸣钟,让众臣工速速进宫。至于她带下去,四十杖帮她清醒清醒。”

      这便是秦玹婉的发落了,她由着宫人带下去,心中只重复念着,一文不值,一文不值……何为值,珍惜在乎为值。太阳悬在当头,正午时分,天早已入暑,她这一身黑衣在太阳下便很快热起来。秦玹婉无心反抗,也不聚气于丹田,只由着那宽头棒子结结实实地打在肉上,她竟愚蠢地以为自己可以这么一直硬气下去。唱数的太监在旁高声叫着,身侧不断有披红穿紫的臣工经过,她在那唱数的间隔里听得见他们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却听不清内容。他们一定是在笑她,谈她那受刑时的丑态。耻辱感和疼痛感搅浑在一起,她紧要着牙关,脸色不能再白。

      “换!”

      二十杖过后,又是二十杖。她在这间隙里才发觉腰上的革带紧得难受,像是要往皮肉里钻。

      四十杖毕,有人来问她:“娘娘派奴才来问您,您认罪吗?”

      她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脸上,她想抬起头,却没有力气,更深处的羞耻翻了上来。

      “这个问题重要吗?”

      “若是您不认罪,娘娘吩咐再打四十。”

      秦玹婉后悔了,她的顺从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羞辱。于是从刑凳上艰难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转身,伸出手指着在场每一个太监:“我看你们谁敢!”

      “得罪了。”

      皇后亲卫上前去擒她,她稍微动一动身后就是撕裂的疼,心绪不稳气也聚不齐,渐渐落了下风,最后输得特别难看,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按在刑凳上,用扯不断的牛筋绳捆得牢牢的。

      “遵娘娘令旨,再杖六十!”

      杖责不过百,乃梁国律令。

      杖责至百,已是天威震怒。秦玹婉被捆起来,才逐渐冷静下来,连自怜自伤的心思也没有了,她忍痛聚气于丹田,高声道:“儿臣认罪服诛。”她要庙堂里的人都听见,就算要死也不该默默无声地死,总觉得便宜了谁。

      “都停手,解开她!”太子从坤宁宫跑出来,阻止了这一切。

      “滚,我不要你来救我,让她打死我吧。”秦玹婉有气无力地靠在秦玹毅的肩头,连气息都十分微弱。她全在逞强,方才强行聚气,又打斗了一番,加上刑伤,实在是没有力气自己走了。

      “抬进去,快叫个太医来!”

      秦玹婉在帘幕后安置着,帘外群情激愤,她听了半天才听懂,是三国正式宣战,以西岐为首,大举进攻羽州。共集结三十万联军,倾全国之力,御驾亲征,势要一举灭掉大梁。

      皇后面色紧张,这是她当政以来爆发的最大战事,当机立断:“本宫心意已决,三国以无名之举,公然挑衅,本宫定要御驾亲征,立破此贼。留太子监国,二位公主随驾领兵,不得有误。”

      “皇后圣明!”

      又是落幕在高呼圣明声里,秦玹婉没有力气再捧场,她上过药的伤口仍旧传递着丝丝缕缕又延绵不绝的痛楚。

      天真热啊。

      萧子行站在檐下的阴影中,看着炽烈阳光下的世间,眼睛逐渐麻木。他常有世事荒谬之感,兀自站在这里,在这片凉宜的荫蔽下,猛地打了个寒颤。

      若人生只是场梦,也该醒了。

      公主府的车轿缓缓驶来,他随着众护卫一同行礼,然后上前呈递文书。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位高傲的公主并没有接过他的文书,而是整个人倒在他怀里,昏了过去。他并未惊异于如此反常失礼的举动,反而因公主湿透了的衣裳,而诧异不已。这时,他才嗅出空气中反常的味道,那是一股浓烈的腥气紧紧地包裹着他。血淋淋一个人倒在他怀里,过于震惊,过于可怖,他竟也和旁人一样慌了神,那些空幻之感刹那消散。他心脏狂跳不已,一时不及细思,便背起了秦玹婉进入府邸,也不管东南西北,找到一间卧房就冲进去。身后是他人的叫喊,男女的礼防。而血液粘稠的触感,刺鼻的血腥味和女子的躯干却真实地压在他身上。

      “御史,您还是出去等吧。”

      一扇门将他阻隔,他又站在阴影中,青衫上染了褐色干枯的血迹,柔软的布料变得生硬,一块又一块的血迹,像是鳞片一样紧贴着。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双目涣散,心中只有一片空白,竟什么也想不到了。

      “殿下让您带着文移进去。”有婢女来叫他,他这才想起来,文书被他丢在府外,他这才想起来,此行本来的目的。

      “萧御史,你走近些,我没什么力气。”

      萧子行走过屏风,秦玹婉躺在帘帐后,那份真实如今又被一层纱隔开了。

      “国有战事,母后要你继续在我身边监视我,正好先告诉你。”

      萧子行敛下眼眸只回道:“是。”

      “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背我进来。”

      忽然从帐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撩开了纱帘,那一双顾盼生情的美目正盯着萧子行看,目光交汇的一刹那,萧子行手心冒了汗。

      天真热啊。

      秦玹妍坐在室内,摆弄着精心搭配的头饰。她今天心情好极了,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方才见人将那个无法无天的妹妹抬了出去,心中自有无限的快活。

      她仍记得秦玹婉叫她女德楷模时讽刺的表情,她想她之所以这么恨这句话,恰恰是因为秦玹婉戳中了她的心事。所有人都不愿说破的事情,竟被秦玹婉一语挑破,实在可恶,恨不得亲手给她两耳光,但秦玹婉比武时狠绝的表现又让她不敢动手。便蔫蔫地歪倒在椅子上,取下钗环,又要替母亲去佛寺祈福了。

      这不是她的错,是秦玹婉非要鬻田,那个蠢货,肯定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母后只是想拿秦玹婉当一回枪使,循规蹈矩地办也就罢了,还敢自作主张,若不拿住这件事做文章,自己便也是蠢货。秦玹妍得意地想着,更重要的是西岐那边的事也很顺利。她跪在佛寺里,周遭被梵音隆隆所包围,在这样宏大的声音中,她也想唱一支歌。

      但是庙里太热了,尤其是焚香焚得烟雾缭绕,逼得秦玹妍胸闷气短,薄衫也浸了汗水。

      秦玹妍跪正了身子。似乎受了越多的苦遭了越多的罪,就显得越虔诚。做人也是这样,越懂得隐忍,越讨得他人欢心。谁又活得不辛苦呢?非独她秦玹婉一个吗?非要在母后面前跳腾,敢无诏上殿,主动揽下朝中差事,还敢和母后顶嘴,真是可恶。打,怎么没打死她,还给她留口气做什么?

      秦玹妍想,逆来顺受是神圣的,秦玹妍越这样想,就越恨秦玹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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