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雄狐绥绥 ...

  •   我身后只是痛,毫无新意的痛,无法摆脱的糟糕感受,耻辱但没有任何意义。

      封住数出穴位,便好过了些,我爬起来站在镜前,那赤裸的躯体上新添的伤痕像是藤蔓吸饱了血。听说刽子手在行刑前会在额顶涂鸡血,这样便是代天行刑不算造下杀孽,也不会遭天谴了。

      所幸的是,这也算救了我,母后此刻无暇顾及卖鬻田亩的事便也作罢了。虽然她拿走了剩余田契地契,却已经流掉不少,动作这么快,自然有顾安从南楚地带来的那些人的功劳。这也算是我强行开了买卖田亩的先例,挨一顿打,受朝臣暗地里的骂,这代价倒也可以接受。听说,母后最近为了筹措军费,开了皇宫私库,那株和我一样高的珊瑚树,如今也流落到我眼前了。

      “别摸,小心点,我可是花大价钱买过来的,你知道这些钱够普通人家吃几辈子的吗?”

      我悻悻收回手:“真是越有钱的人越计较,一身的铜臭味,好好洗洗再回顾家,免得让转运使给你打出来。”

      顾安瞧着腿,打着摇扇,“老爷子如今可舍不得,他还指望我日后接他的班呢,天天逼着我读书写文章,全指望着我过几年登科呢。”

      “这倒是了,盐务铁务你也不必着急,先考个京官做做,本公主心情好的时候还可以罩着你。”

      在酒楼和顾安吃了点酒,日头就慢悠悠地晃到了下午,我便扬着微醺的脸策马去西郊校场点三万兵力,这是母后的意思,要我们做子女的多历练。如今京城每日都要收到两三封军报,惶惶不安的百姓却见怪不怪了,反而镇定下来,该做生意的照旧做生意,谁管几千里外浴血厮杀,相互搏命的惨状。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呢,谁当皇帝都可以,只要给口饭吃老百姓就能活。所以虽然酒楼茶肆里天天为时局吵得火热,但大都是无聊的闲谈,他们其实不关心时局,只是做出一种匹夫有责的姿态来骗自己。这不怪他们,毕竟上层的决策也从未询问过他们的意见,蝼蚁就要有蝼蚁的自觉。

      萧子行依旧是按着规矩早早恭候,但他那模样到底不是真恭敬,甚至比轻浮还敷衍。倒是个聪明人,懒于对抗,做戏才最省事。

      “臣已代殿下点兵,请殿下示下。”

      “这有什么好示下的,战争哪有不死人的,都是合法杀人的刽子手,又都是他人刀下的枯骨,这能有什么分别?”我蓦然一笑,倒是无可笑之处,只是想笑而已。

      明日,要出征了。

      离开京郊不久,便渐渐步入荒凉。

      野草荆棘,再到飞沙走石,景物换了一重又一重,我在马肚子上颠麻了两条腿,便换成轻功赶过一段路,再后来只窝在车轿里,耷拉下轿帘,对看见什么早就不抱希望了。

      母后有时会召集我和秦玹妍去她帐中议事,如今联军势如破竹,已经拿下五座城池,其中最厉害的莫过于西岐。我心中有事,听到西岐的名字,更是不安,便什么也听不进去。索性常常告病,在帐中对着萧子行发呆。只因想起师父那句胡诌的名言,相看永不厌,唯有美少年。

      正如他此刻随风飘起来的衣衫,又如他淡漠的神情,他的一切都沾染着温文尔雅的气质,真是美极了。战场当有鬼哭,我却在这里抱着十二分的闲心,欣赏起这人世间的不可忽视的美。

      “萧副将娶妻了吗?”

      “尚未婚配。”

      “若是你家愿意,本宫乐意收了你。”

      萧子行撇过脸去,被我看了这几日,他那张宠辱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颜色。

      “好哥哥,莫要生气,奴家这厢给你赔不是了。”我又凑上前,他的气息更急促了些,像是被我惹恼了。

      我捏着嗓子,翘起一双兰花指,身子也轻轻欠下去,再道:“好哥哥,你若是还怨奴,便打死了奴,也只臭烂了这块儿地。”

      “你读得什么□□!”萧子行真的生了气,腾地一下站起来,直接走了。在我意料之中,但他这反应也太大了,真是不由得往歪了想。我乐得蹲到了地上,笑得肚子疼,掐指算算倒是很久没真心笑过。

      日子还在一天天的过,塞外黄沙白天是烫的,夜晚就变得和冰一样冷。有时候,我能在风沙中听到远处马匹的嘶鸣,有时候风只是风,在猎猎地吹敲着世间的一切。在所有人躲避狂沙的时候,我却走得很坦然,一眼望去,只有母后和我一样,她坐在马上的姿态像一尊铜像。

      夜晚,我听到萧子行在篝火旁与士兵们背前人的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是一首讲慷慨赴死的诗,他背诵时双瞳同被火光点亮,一扫初见时那副落寞失意,我坐在他身边,和士兵们谈着些素的荤的段子。他这次一反常态没有躲避,陪我坐到伸手不见五指,只剩我们二人的时候。我实在太困了,而他的肩膀又离我这么近,不停在诱惑着我。

      我一直在被黑暗吞噬,那晚的风,却十分温柔。

      明日便到平凉城,既上校场,我一时技痒还是抽出了飞花剑。

      这一柄飞花剑已经跟随我多年,自从我拜师起,就一直是我的佩剑。如今掂量起来确实轻了些,但纤细优美之物,谁说只能用来欣赏。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我再次击飞萧子行手中的剑,他终于问我:“你练的是纯阳乾气?”

      “嗯。”我让人撤下兵器,擦了擦手。

      “女子单练乾气的少,多是乾坤二气互修,你这样的的确少见。”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师父教我,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纯属屁话,若是什么修炼纯阳不利于身体的话,你还是别说了。”我隐瞒了气血燥热的短处,这几日未行聚散,再沉丹田更费神了。

      “练气法门难觅,练纯阴纯阳者更为不易,像这样练成的,我只听说过一人,便是皇后娘娘。”

      我们二人正说着话,却见母后站在远处看着我们,我彻底糟坏了心情,便独自回帐。调息时,却一直想着归来时演武场上的事。我好像又听见了师父的笑声,饱含着轻蔑嘲弄的笑声,和旧事一起反复羞辱着我。我最熟悉那声音,最熟悉她居高临下的揶揄,在那可恶,可憎,可恨的笑声里,我承受着严厉的毒打和虐待。我的无能为力,我的弱小无助,都成了她的乐趣。

      突然乾宫错乱,气血倒行,二指迅速封住穴位,却还是逼出了一口鲜血。待我睁开眼,只看见一人站在帐中,那人便是母后。

      “调息时还不专心?”母后上前解开我的气道,渡了些乾元真气给我,口中仍是腥甜,像极了御赐的鹤血。

      “多谢母后。”我们二人都做着有违本心之事,甚是无味。我挽了一把碎发,不着痕迹地擦去嘴角溢出的血,陪她无声坐着,看物影东移。慢慢磨着,身子都坐僵了,胸口莫名痒起来,却不能动。

      不知坐了多久母后忽然道:“田亩之事,你应该事先和本宫说,本宫未必不准。”

      她突如其来的温情,真让我不知所措,一时喉头痛起来,只觉得委屈,又不能言,却也做不出笑脸来,只能压着痛说道:“儿臣知错,母后若是罚,便也罚过了。”

      “你说这话还是在怨本宫。”她侧过头睨了我一眼。

      “儿臣不敢。”

      母后冷笑道:“不敢,好一个不敢,看来是打轻了。”

      我起身跪在她面前,梗着脖子应道:“请母后责罚。”

      “臣萧子行叩见皇后娘娘。”萧子行的到来,给我们二人解了围,母后什么都没有再说,直接走了。

      “这是何必,皇后好心来看你,闹成这样。”他轻轻叹了口气,扶我从地上起来。

      “好心,上位者微微示好,我就要感激涕零了是吗?她身为人母,除了抛弃我又做了什么,为比武时我压过秦玹妍便动家法,为政事意见相左便在众臣工面前动敲扑,且不说我是她的女儿,我只求她能拿我当人来看待。难道我的心是木石做的,难道我就没有脸皮!我的尊严难道还要我磕头求出来吗?”

      我本以为我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不会再颤抖,不会再害怕,可是我错了。伤痛每翻出来一次,都是崭新的,反刍的次数越多,伤害越大。

      “可这世间能把人当人来看待才是最难的。”萧子行这样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