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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大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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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老了,自她搬入慈宁宫起,肉眼可见地变老了。
身披冠冕的日子里,天还是一样澄澈的青色,万里无云的时候,如同一泓宽阔而平静的湖面。我下了玉辇,听说母亲这几日时常疲乏,虽说正当着暑热,但是她这几日困得实在反常,一日之中小睡足有四五次。此时殿阁中颇为阒静,庭院里的廊下只有四五个匆匆站起来行礼的小婢子,所以我猜测她又睡了。
“不用进去通报。”
那几个小姑娘好像很怕我,怯怯地低下头,迈着小碎步跑了。
自从退居慈宁宫,母亲身边就只留十来岁的小姑娘,也不要她们仔细学规矩,都是这个目无王法的样子。似乎是我们这几个子女都不孝吧,她与这些小孩儿倒能玩得来,人老了或许真能变得慈眉善目。
我一个人走进寝殿,果然见母亲床前的青灰纱帐放了下来。殿内燃着檀香,自从我那有口无心的小侄女进宫说错了话,母亲就开始在意这些,我知道她比我们更嫌弃她自己身上的味道。
“太后睡了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
我撩开纱帘,见母亲的脚从裤管里露出了一截子,上面虬着错节的青筋,乍一眼看见有点吓人。但我却已经很习惯了,只是坐在了她的床边上,帮她拉下了裤腿。这些年她的小腿的确浮肿得厉害,脚脖子那一圈又肿又硬,手指压下去就是一个小坑,很久复不了原状。
“来人。”
“嗯,”我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猛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母后醒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抱哀家起来。”
我有几分困惑,还是照做了,只是抱起她之后,忽然看见了床褥上一小块湿迹。我迅速撇开了眼,抱着母亲走到西窗的榻上坐下,叫婢女过来收拾。
她似乎并不觉得尴尬,浑浊的眼睛四下里看了看,最后才落到了我身上,“朝中可还好?”
“没有什么大事,”看来她今日还认识我,“今年二十四处税关皆有盈余,朕想在京中建几座佛寺,一为国朝祈福,二则京中流民有安置之所。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我本不用和她说这些,此事早已经议定了,我只是不想她再犯困,随便捡些话与她说。她果然絮絮叨叨和我说了一些,大意是要念物力维艰,我则频频点头,今时今日我已经没有必要反驳她了。
她说着说着,身子也坐得端正起来了。我看她精神不错,便想与她说些以前的事,母女之间的事,亲近的事。奈何我并不在她膝下长大,我回来后,她也不曾待我很好。那些本该成为温馨回忆的事,一件也无,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件悲哀。可是更悲哀的是看见她如今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这是对于我们谁的惩罚。
母亲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则不动声色地剥了个橘子,递到了她手心里。她看着橘子忽然不说话了,一把将橘子扔了出去,并狠狠瞪了我一眼。
“慕容谨,你别以为一个橘子就能收买我。”
我唯有苦笑。
翌日,我来得很早。听说昨夜母亲半边身子痛得厉害,太医来诊脉开药煎药弄到了深夜。她服了药,似乎好了一点,但是今早起来的时候,她忽然又不能说话了。眼看情况不好,婢女赶紧来报我。
我赶到的时候,母亲才服过汤药,看见被子上大片的褐斑便可知她方才抽搐的情形。
昨日我走了之后,母亲看了会儿《搜神记》就累了,睡到天刚黑,醒来摆了一会儿棋谱,身子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痛的。她右手和右脚麻得厉害,就是用针刺也没有任何的知觉。
或许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快薨逝的缘故,慈宁宫内外总是安安静静的。宫里上上下下准备得齐全,只待她薨,似乎她不薨得快一点,倒对不起围着她的这许多人。
而我是最尴尬的,我曾经无比盼着她死,如今倒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期待什么。我不能免俗地在汤药里加了几滴孝女血,或者说龙血。我本以为自己对这些很抵触,很厌恶,但是今天看来我倒未必如自己想的那般坚决。我似乎也中了风,整个人木木的,感觉不到刀锋划破肌肤的痛楚。
我一直守到深夜里,因为屋里太过安静了,我不由自主地期待母亲还能说几句话,但是这个想望终究落了空。她是在二更四刻的时候薨逝的,是一个伺候汤药的婢女发现她没了鼻息,她哭着跪行到我面前引我去看我母亲的尸体。
如果不是亲手摸到她没了鼻息,我不会相信她已经死了。我没有想到,死亡竟可以是无声无息的。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我始终没有看到她呼痛或者疾病发作的样子。
我似乎愣了很长时间,也似乎只是一瞬的功夫,总之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唯一可以确信无疑的是,我再度失去了母亲,如同我十岁丧父那年,她命人将我从皇宫送走。从此以往,我又只剩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