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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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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种不近不远的距离的相守就是一辈子,可突来的事件炸开了埋在心里的火药,顾虑、埋怨、理性烧得渣都没有剩余。
太阳匿去,护士节即将过去,原本该是所里姑娘们开心的一天,却成了炎黄子孙抹不去的痛。世界,随时会有意外发生,能及时完成的事,请不要拖至明日,也许明日已经不是你所想的明日了。
“石头,晚上想吃什么?”老迈而疲惫的声音。想想,远处的突发事件对整个中国的震憾是巨大的,这时候全国的卫生防疫、防护保卫系统肯定拉响了警报,五三二所是个小地方,力量却也不容小觑,作为战时后方预备力量,我们会派出什么队伍支援?
摇了摇头,我摆摆手里的手机:“来电话了。”
“呵,中心那边也来了电话,接到人了。”石康在我身边的椅子上下来,“报道后她们会服从安排直接到各临时救助站、灾区现场协助救援。”
我的背瞬时僵直,我怎么就忘了,在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只求自保,以她的个性怎么可能真的很快回来?
“既然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你也放心,军里会保障他们的安全。这一次参加巡讲的,包括小汤在内,有一半以上是军人出身都有战地救护经验。”
盯着手机,我缓缓地放松身体,她没说,是因为她知道我肯定会同意的吧?“你等我,等我好不好”,好,这回换我认真地等你回来。
“怎么?还是很担心吗?”石康拍了拍我的肩:“别说一时半会交通不便利,即使现在派个直升飞机接人,她也未必会回来,你也知道,小汤是个怎样的人。”
我突然很清晰地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在458医院门口,一个男人握着她的手,又哭又笑大声说谢谢的样子,那时候,即使没有看到汤子初的正面,我也能想出她的脸,该是多么灿烂、多么明媚。
“石头!”忧心忡忡的老人。相处这么多年,他毕竟不是她。
抬起手搭住放在自己肩上的老人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懂。”
“心里难受,你就哭出来吧。”石康叹了口气。
“我这一生,很微妙。前20年骄傲自负目中无人,后20年人格分裂作贱她人。好像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可恨又可怜。老师,人性里的执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你这一生,很神奇。前20年给学校、学院带去许多荣誉而不自知;后20年挽救了无数生命和家庭却喜乐由人。你的执拗给你带来学术上的成功,却又给你的感情带来了伤害,你说,这该讲它是好,还是不好呢?你爷爷走的时候,你进入臆想高危期,几乎把你几十年所学的东西都演示了一遍,我第一次感受到你的潜力和能量在‘忘我’境界里有多厉害。”
“这就是你从来不向我隐瞒我的病情,且给我开了特殊专家门诊?”我难得的打破砂锅。
“一部分原因。你爷爷知道我的情况还是拜汤丫头所赐。那丫头求着我看了她整理出来的关于你的所有资料,包括医学论文和案例分析等等,求我给你治病。说实话我是有点心动的,因为当时她已经是我带出来的弟子教的学生,你是她的失败医案,我若接收也相当合理。但当时我对国内同行排斥催眠、排斥暗示疗法非常恼火,所以对她的请求根本不予理睬。她又转而去求你爷爷,让你爷爷来找我。你爷爷最后还是找到了我,他说他彻底被那女孩子感动到了。”
“后来呢?”我可以想得出她每一个奔跑的身影和疲惫的神情。
“后来啊,我知道了你们的事。”石康沉吟一会,重重叹了口气:“我已经说不出当时的感觉了,可能觉得震撼,也可能觉得很难接受吧?可是那同时我又被汤丫头眼里的执著感动着,她就是不管不顾着一门心思要你好起来,包括对她父母的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我若同意收下你,她便同意离开广东。我怜她一身学识,你爷爷则怜她一片痴心,于是我们将她送至‘北六’。你爷爷的私心是即使到时候你在我这里没有医好,他也能努力让她回来照顾你。”
“呵,你们,就这样接受了这不被看好的孽缘?”石屋只余一个隐约的轮廓,我想起屋内那些软材料制的墙,汤子初在我身上花的心思,到底还有多少,还有多少。
“你的父母、你的爷爷即使不支持,说到底也认了,且私心里看着汤丫头对你的好,想他们百年后有个人照顾着你。而她的父母,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态度,打从小汤去了北京,我便没了他们的消息。”
“老师,我们,喝一杯吧。”我扶着额角,轻轻地揉了揉。原来,这个动作下,心里都是无奈和惆怅。
石康摇摇手:“哎哟,我是来喊你吃饭的,倒成聊天了!等她回来,我请你们喝私房酒!今天啊,这酒是不能喝的,待命!”
“我能做点什么?”以我的身体条件,远赴四川这样的任务肯定不会降至我身上。
“如果可以,多到所里走动走动,毕竟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会人手紧缺。火线抢救是第一任务,心理重建必然更需人手。”石康叹了口气,站起身背手而立:“生命真是脆弱。石头,你该还父母一个交待,你醒在生命中间线中,而你的父母和我一样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好。”我点头。这些年来,他们来来回回那么多趟,而我回应的只有无声的拒绝。汤子初重新回到樵山,来到五三二所,他们应该知道吧,应该有过交流吧,也许时至今日,他们真的已经看开了,可这代价,太大了。谁也不曾欠我什么,即便当年真的反对,他们也没有欠我什么,我的执拗毁去所有爱我的人,二十年的快乐与平静。
“想吃什么,我让她们给你送过来?”
“回头我自己煮点粥。”
“那行吧,别坐太久,你的身体自己清楚。”
“好。”
目送他的离去,我捏紧手机。家里的号码在脑海里反复反复地放大,手指却摁不下去。挣扎许久,终究还是放弃,也罢,梳理好今日所有再做打算。
半月悄悄躲进云里,五月的山里,夜还有些微凉。她在那边还好吧?余震有多频繁?我对地震的印象很浅,隐约记得在五三二的这些年月里有过几次地动山摇,只是生命对我而言无关紧要,我未曾记挂它的存在。真到我关心时,关于地震的知识我能从脑里翻出来的极少,一时间又有些彷徨。我有些不受控制地抓紧手机,胡乱拨号。
“依依?”又惊又喜还有些急促喘息的声音。
“嗯。”我平静了下来。
“你在哪?在亭子里吗?”
“呵。”我轻笑,真了解我。
“有人陪着你吗?”汤子初有些急了。
“老师刚走。”离开圆桌的石凳,我走向亭边的长方型石凳上坐下,蜷起双腿。
“想我了,是不是?”汤子初的声音很轻,气息也没有刚才那般急促。
点点头,好一会对方没有说话,我才想起这是电话,她看不见我的动作和表情。
“依依,知道吗,今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手机快没电了,我特别担心电话接通后还来不及说话就断电或是没了信号。”
“怕我受刺激?”我轻笑。
“下午我正准备着病例讲解,感觉有些晃动,以为是头晕,后来带队的那人突然喊了声:地震了。然后他往桌子下钻,我都没反应过来。我想也许晃晃就停了,谁知道越晃越厉害,柜门全都开了。然后我听到外面有人在跑,有人在尖叫,于是我抓着电话就冲下二楼奔到院里。在院里看那实验楼,晃得越来越厉害,我几乎没办法站稳脚,手里不知道抓着谁,死死抓着,晕得特别想吐。没一会,楼上的窗户一块块往下掉,几乎分不清是哪层的,当时真的快哭了。停了下来我就想到打电话,我不知道你这里震没,我就想知道你没事。手机没信号,我就想到座机,一路往外跑想找公共电话,满大街的人,惊恐状,就连医院里的人也都推出了马路,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名大夫……我想帮他们,可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脑子完全停用了。我又往回跑,和其他人集中,只要不摇就不停地拨号,可是拨不出去,到我拨出去来时,已经快没电了。”
我掐着自己的腿,让自己保持冷静,她在用自己的方式释放情绪。她和我一样担心着,一边生命受着威胁,一边还要担心我的担心。我揪紧胸前的衣服,平稳着气息:“没受伤吧?充电了吗?”
“穿着高跟鞋,脚崴了一下,但没影响。组里找到我们以后,就有条件充电了。”
“吃东西了吗?”
“吃了饭,互相打气,互做战前心理辅导,准备好各种急救药就出发,刚刚余震,车子开在广场边,人员疏散。”
“那你还接电话?”我又急又气,话一出口又明白过来,如果她不接,我会急坏的。
汤子初笑得很轻,好一会才开口:“依依,能答应我几件事么?”
“好。”
“这里需要我们,我去搭手救援,有时间我会给你报平安,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好。”
“晚上如果睡不着,就去我房里躺着,好不好?”
“好。”
“我会保存体力,尽量吃多点东西,你也一样,好不好?”
“好。”
“我有好多年,好多年……”汤子初的声音停了下来,耳朵里传来的都是呜咽声。好多年,好多年没听到我和她说这么多话,是吗?好多年,好多年没得到我的应承了,是吗?
“能喊我一声吗?全名也好。”汤子初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泪水夺眶而出,这就是她劫后重生,最想要的:“子初……宝宝……”
耳边的呼吸声很重,隐忍的哭声很轻:“我很高兴,我等这一天,等得好心疼。”
咬着唇,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不要太瘦,不要留下创口,不要太久,我怕我认不出你。”
“好。”汤子初破泣为笑:“你的声音真好听。”
“自恋。”这么相似的两把声音,哪个好听不好听,不都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