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婉若人间

3、海棠篇·姚安

　　十六入宫那年春，我交了一个朋友，她叫蒋梨。

　　大概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眼，心跳声在我耳边振聋发聩。窗外的海棠花开的真是好看，我想我该是被她嘴角的弧度，眼下的痣给惊艳着了，久久回不过神。

　　她和我做朋友，我们渐渐熟悉。她握我的手，教我写字；我明了她的喜好，为她绣手帕。那时候我没有什么好的布料针线，最多给她认认真真绣朵海棠在一绢布上。白日我们做活一起偷偷对视，晚上我们在一个房间说着不切实际的梦。

　　我没交过朋友，蒋梨是第一个。

　　我以为这样的温度刚刚好，是朋友知己的温度。不料想，我是温水里的青蛙，感知这温度舒适便深陷，无法自拔。待知这水是沸的，是滚烫时，已经没有了退路。

　　不过，纵使这热熔了我的骨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两年后，我们十八。

　　我突然发现我见她笑时总是心跳的厉害，太阳穴都跟着跳动，耳朵尖发烫。我怕是小时得过的肺痨引起的心脏病又犯了，还跟姑姑请了假去拿了两幅药。当真是苦的要命，我直吐舌头，但这莫名其妙地病症还是不见好。

　　一日晚我们躺在邻着的床上，蒋梨问我：姚安，你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脑海中老是想着一个人，老是想看到她，想她好。看见她还会脸红心跳，什么都想送给她。

　　蒋梨那时候是这样回答我的。

　　一字一句我记得清楚——原来，我喜欢蒋梨。

　　蒋梨她会喜欢我吗……有时我会偷偷地想，又觉得有些幼稚，自己偷偷地笑。

　　我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现在觉得当真的甜的要命。

　　我心想着皇上后宫三千，个个他都爱吗？三千人分一份爱，就是三千人分一块儿糖，到嘴边来不及尝就化了。还是我与蒋梨好，我这块儿糖，自己不吃，都给蒋梨，蒋梨能甜好久好久。

　　又两年，学徒结束了。

　　我去了锦绣阁，蒋梨去服侍当红的贵妃娘娘。

　　没觉得是分开，因为蒋梨常来找我，贵妃不是这天要做夏季的蝉纱的裙子，那天就要绣龙华上的杜鹃牡丹。我也托着蒋梨的福，吃上了从未见过的宫廷点心。

　　那时候我的身子开始不好，换季或冷天阴雨时老是咳的厉害，也喘不过气，小时候落下病根了。不过仰仗着身子骨年轻，就没注意。现在想来，若是那时候多注意些，或许能陪蒋梨走更长的路。

　　我不热切的想要告诉蒋梨我这一片难以启齿的心意，不奢望在她的人生中要有我浓彩重墨的一笔，简简单单地为她绣件海棠衣服，看着蒋梨的衣裳上都是我绣的花儿草木，其实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样的日子我觉得温和柔软，惬意的很。我也不盼着二十五岁出宫，也不盼着每日的枯燥日子快点儿过，磨着时光，流着日月，莫名得一辈子的感觉。

　　可也许生活总是出其不意。蒋梨拿着装满珠宝的木匣子来找我时，我才发觉，原来命运这样喜欢糊弄人。

　　蒋梨红着脸告诉我，她穿着我为她绣的那抹红粉海棠花，住进圣上的心。

　　我也不曾想后来，她也穿着我为她绣的那团烈红凤凰服，登上至高无上的后位。

　　你说，我这是何苦呢？为爱人做嫁妆，送爱人入他人的怀。

　　罢、罢、罢……

　　那婚服我绣的仔细，没日没夜地熬。虽有时候选珠子，挑彩线花了眼，头晕脑胀的厉害，可是也没有停下手。

　　其实我疼啊，喉咙发痛，身体发麻。一针一线的不像是戳在衣缎上，倒是像戳在我自己的心上，密密实实的疼。

　　她身着大红婚服抚着圣上的手臂一步步走上那权利与金钱的楼梯时，我没有去看。我想象着她眼尾嫣红，笑若海棠的样子——再也与我无关的笑容，心里莫名的苦涩。

　　原来我把我的糖给了蒋梨，这心底里就剩下难咽的悲哀的苦。

　　但是，让蒋梨去分那三千人挣的糖块儿，我怕她受委屈。

　　我知道，我留不住她，我给不了她金银生活，给不了她春天的游猎，夏日御花园的宴会。

　　我甚至不能陪她走过一生。

　　终于，我的病撑不住了，日日夜夜咳嗽像是要我咳出我的魂灵。我睡不着也醒不来，每日是在迷蒙中过着，被疼痛与呼吸困难折磨着。眼前开始浮现往事种种，我想，我时日不多了，蒋梨，什么时候再来看看我啊……

　　我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不过，在我生命游离的最后一秒，我看到了十六岁的蒋梨，惊艳了我一生的蒋梨。那是初春枝头的第一缕春风，送来的白色海棠般绽放的笑眼。

　　在我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中，遇见过一个海棠花一样的女孩，离开这世界后的梦都是海棠的影子，其实我不遗憾。也许我一生算不上顺遂，但是我知足，因为我曾见过蒋梨流淌着星河的眼睛。

　　春风十里过宫城，繁花盛开，万物之盛。曾闻西周有一王以国家倾覆换美人一笑，我想啊，那笑，定不胜我面前的容颜。

　　蒋梨，我故乡的山峦河川很多，自小见过无数风景，后见你眉眼，便觉得山不再绿，水不再清，你站在暖黄绒子里的春天对我笑，万物都少了一抹春色。

　　蒋梨，我想，也许我跋涉山高水远，道阻且长，迈过人生坎坎，就是为了披星戴月来见你。

　　蒋梨，我想，因为我倾心你，所以希望你笑永远如海棠，所以希望你要走的路，繁花盛开，人生鼎沸。

　　蒋梨，即使我不在了，你的未来，也要幸福的很。

　　我这生的糖都予你了，你要好好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