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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冷如弦月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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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林间雾气弥漫,我手边一盏灯笼的光晦暗,与夜色胶着,今夜无星无月。
不知在黑暗中行了多久,身边的脚步声都停了。我抬头,看见无数点光闪在河对岸,却并不喧嚣。
我挥了挥手,只身一人立于河畔,吹响了清亮的笛声。少时,河那畔传回了同样的笛音,一只船摇摇晃晃漂了下来。那些光,一瞬间全灭了,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我与身后人交换了眼神,一起上了小船。船夫摇橹,水声悄然。
一上岸,便有人来接应。他们引着我们一路向前,走进军防森严的营帐,最后我一人面对着那挑灯拭剑的少年将军。
“在下傅安,见过将军。”
他略一点头,神色冷如云中弦月:“李砚久,幸会。”
此人便是少年成名、漠北十万狼骑之统帅——李无尘。世间当真有如此冰雕雪塑之人,眉目如同最顶尖的画师倾尽一生之力画下一般,纵煞气缠身,也令人目迷心醉。
世人皆道逍阳郡主天姿胜雪,实不如她兄长十分之一。
我避开那如能摄人神魂的丹凤眼,从袖中掏出一卷羊皮纸:“此乃晏家军在小眉山中所布兵图,望将军过目。”
他接过,于桌上展开,一一细看起来,随手于一旁的地形图上推演起来。良久,他抬眼看我,道:“此图何人所绘?”
“不才令将军见笑。”我心中忐忑,垂目盯着那图。
他淡淡道“不错,可谓使尽兵利,但我有一事不明。”
“愿闻其详。”
他没看那兵图,而指着一旁地形图某处道“为何第四路兵从此处绕过,而不直接攻下”
我冷汗差点下来,他所指之处,正是行宫。按晏朝歌所计划的,若攻上小眉山,必要湘王作出了断。十二日已过去,迟不见传位诏书下来,而京防未乱,可推知陛下未身亡。晏家军攻上小眉山的目的,并非营救,而是逼湘王殺君。李无尘如此问,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思绪千转,便想全了答语:“山上混战,虽能早早解救君王,恐于混乱中损伤龙体,故不攻下行宫,并非置陛下于不顾。”
李无尘冷冷一瞥兵图,不再说什么。烛光在桌角跳动着,我抬头看他,却看不出任何情绪。我想起临行前晏朝歌的嘱托:“李家世代忠良,他李无尘虽非愚忠之辈,但毕竟受礼法熏陶多年,恐不会答应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与他相处勿触此令他发怒。”
我小心翼翼问:“将军可还有疑惑”
“并无。”
“那是否如信中所言,两日后攻城,再由晏家军一举拿下小眉山”
李无尘微微颔首,我有些心虚地低头,忽听他道:“我会安排五千兵为晏林做后手,无论成败。”
我讶然抬头,看见少年人眼中深潭般漆黑,不禁有些震动。
“将军大可不必如此。”我意味深长道,抬手去翻那兵图,猝不及防被人拿住手腕。
“嘶…….”原来晏朝歌拿捏人的本事都是随这人学的么,我痛得轻嘶出声。
本更深露重穿了不少衣裳,进了帐温暖如春,这加之这人的虐待,我额上很快出了汗,软声道:“将军若执意如此,傅某……啊——”骨头嘎嘣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帐中显得如此清晰,我痛得压抑不住惨叫。
李无尘终于松开了手:“他肯放心令你布置军防,又派你来见我,可见你若出事,他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来人,将晏军来使押下去,关入禁闭帐中。”
我急得大喊:“将军!在下与晏将军关系一般,但大可不必为此伤两军情谊…将军请三思!”
少年终于不再是那副刀枪不入的冰冷模样,他笑了一下,我却从心底感受到一股寒意。他说:“挑断两腿脚筋,让人好生照料,莫让他死了。”
疼,天昏地暗的疼痛潮水般将我包围,可喊不出来。
李无尘的人不知用什么药,让我暂时哑了嗓子。
我昏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我睁不开眼。腿没有那么痛了,可能军医用了麻药,还缠上了厚重的纱布,可我知道我的腿废了。
一切好像场梦一样,一场有预谋的梦。
我惨淡地笑了一声,偏开头,眼泪滑落,沾湿了被褥。
再次醒过来,四周还是暗的,但没有点灯,应该是白昼。
床边坐着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模样的孩子,见我醒了,忙起身倒水。“先生你醒了,来喝些水。”我挣扎着倚在床头,伸出左手接过水,急急饮尽,呛着了,掩着唇咳了个半死。
我缓过来,用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他:“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那孩子摇了摇头,说:“我去给您端粥饭来。”说完就出了帐营。我注意到他掀开帐布时照进来的光,泛红,是傍晚。掀开被子看了眼腿上缠着的纱布。颜色已暗沉下来,不再往外渗血了。
颓然仰倒,应该已过去两天一夜了,晏朝歌处应得到消息了。按原来的计划,明晨李无尘领军攻开城门,与城内混进皇城军的人内应外合,再由晏朝歌率兵上小眉山。可如今李无尘明显对晏家军起了疑心,甚至都扣下我做人质了,他还会按原计划发兵么?
我想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被掀开了的帐门,直到李无尘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响起:“我听小实说你醒了。”
他似乎不满这满帐的黑暗,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烛火一摇一曳,我的脸色唰的煞白了。
他好像很满意我的反应,两步跨至我的床前,轻轻摩娑着我搁在被子上那只断了骨的右手,道:“不怪晏朝歌待你不同寻常,一般人落到这般境地,早该失魂落魄了,可你非但没有,还能静下心来思考,实非常人。”
我垂首,敛去眸中情绪。
“将军的话还作数吗,”我轻轻问,喉中像有把刀在割,瞥见他冰冷的脸上添了惑色,耐心地补充道:“攻下小眉山后,再领五千兵与晏朝歌会合。”
“自然作数。”他语气中竟带有难以觉察的怜惜之情:“若你不是效命于晏林多好。”
“将军说笑了。天下是李家的天下,何来傅某效命晏林之说。”我毫不畏惧地抬头讥道。
李无尘是王室的宗亲,虽不是直系,却连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按宗谱玉碟算起来,他还得称当今圣上一句皇叔。晏林从一开始就算错了,李无尘的野心绝不能以外表论之。
“你明白就好。”他冷冷道,又拉过我的手,扯开纱布,将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药涂在那红肿的断骨处。我偏头不看,忽听他道:“这只手若废了,倒可惜了那些文章。”
我不吭声,只当他是团会说话的空气。
“实不相瞒,我对先生的文章仰慕已久。十策书,边防论,皆熟记心中。”
我闭上眼,浑身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