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阁》萧子真

5、中元前日是清明

　　悬崖万丈，雨雾苍茫。穆寒举起桌上的白玉盏，俯首将里中的清酒，洒向地面。潮湿的天气，熏得连杯盘也起了一层雾气。紫帘外，群山连绵，喷云吐气。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里，穆寒实在无法将眼前所见之景称之为壮丽。杯中酒无味，他一口又一口地品。萧瑟的风，吹起他双鬓少许的华发。只有到这一刻，穆寒才能真切的感受到，他真的是老了。
　　岁月不懂你有多尊贵的身份，不管你有多慑人的权力，它只知道，它要在每一个生命甚至物体上上，镌刻下它的印记。过去，现在甚至未来，都会随着岁月永无止尽的路途，成为历史。
　　穆寒很少会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他的人生属于权术和谋算。血腥的政坛，他象一个驭马者，熟练地操纵着手中的缰绳。这也同时注定了，他这一辈子，都将寂寞。
　　寂寞。
　　他的脑海再一次闪过他妻子纤弱的身影，还有他两个同样瘦弱的女儿，再有，便是那三个由他抚养长的的男孩了。
　　他们都已经离他而去了，不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
　　“寂寞，寂寞就是断情阁的惩罚。”他突然喃喃道，低低地笑了，苦笑。虽然年过四十，眉宇五官之间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定是风流俊美的少年郎。
　　他把酒盏添满，看见鹊桥上走来一个人。定神一看，是兵部侍郎严书。
　　“丞相。”严书站在阁外躬身行礼，“冰川送来急报。”
　　穆寒放下酒壶不慌不忙：“说。”
　　严书顿了顿，道：“魏然少爷又败了，丹霞州已失。”
　　穆寒并不惊讶，只是“哦”了一声，作为他对严书的回答。
　　“丞相，短短三个月，冰川已失四州。下官认为，宜让冥少爷北上冰川。”
　　“冥儿今夜便会赶回苍都。明日我就让北辰，潇潇同他一同北上。”穆寒起身面对苍江，迎风而立。
　　“北辰少爷和潇潇小姐？”严书讶然，“难道丞相不是请陆大人与冥少爷一同前往的吗？”
　　“陆冰去苍南，现在冥儿被我调回来，诚扬在苍南那边肯定需要人替他出谋划策。”穆寒解释。
　　“苍南王被俘，苍南的形势日渐稳定。如今要紧的是苍北啊丞相。”严书上前一步，提高声调，“这次北燕军任用北燕飞天谷的两名弟子为副将，军师。听说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任用一名飞天谷弟子。飞天谷在北燕极有名气，他们在术法武学上的成就丝毫不逊于我们太苍沧浪门。陆学士精通术法，是派往苍北的合适人选。北辰少爷还年少，无实战经验。潇潇小姐虽晓歧黄之术，毕竟女儿之身，千金之躯，军营之地难免有不便之处。”
　　“严大人。”穆寒转过头，盯着他冷笑道，“你可听说，北燕军的副将，就是个女子？！严大人人分明瞧不起我的侄儿和我的女儿！”
　　严书顿觉一阵寒意，连声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只是......”
　　“那就这么定了。”穆寒冷冷打断了严书的话，走出来丢给他一封密信，道，“有人揭发你们兵部李承恩与北燕军有书信来往的迹象。你查清之后，无须通知我，自行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记住，找个好借口。不要弄的人尽皆知。”
　　严书一听，额头更是冷汗支直流。这时，穆寒没有治他个用人不当之罪，已属万幸。抬头看见穆寒已然走远，严书着实松了一口气。他把信收好，回去还得处理掉。心底狠狠把这个由自己一手推举给穆寒的李承恩骂了一遍，走过鹊桥，下了断情阁。
　　大约是在穆寒他们离开了四五个时辰后，念情宫宫门处，又踏进来两个人。这回是两个少年，十七八岁上下。相同的打扮，都穿一见棕色的衣裳，头上裹着布巾。
　　他们给侍卫出示了入宫腰牌后，二人顺利地进了宫。他们穿廊过亭，走了约摸一个时辰，来到念情阁。
　　其中一个少年问另一个道：“这就是入口吗？”
　　另一个手中抱着个锦盒，道：“是啊，上了阁，穿过鹊桥就到了。冥少爷真没带你来过？”
　　“你怎么还不信我？都说了我公子最忌讳这里。”少年不耐烦，看看朋友手里的锦盒，问道，“西岩，盒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呀？别神神秘秘的，打开瞧瞧。”
　　西岩颇有些得意：“急什么。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另一少年气结，“登登”自上了楼。
　　西岩立刻追上去，嘻嘻笑道：“别生气嘛，东隐。不是我不愿意给你看，实在我家公子交代过，一定要到了断情阁才能打开。我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哩！”
　　“什么？！你也不知道是什么还糊弄了我那么久，把里面的东西夸的神之又神！”东隐更气，脸都青了。
　　“呵呵，不好意思拉。”西岩红了红脸，紧接道：“我只知道，每年秋天，公子会去一次苍南水城的白云山庄，回来时便会带回这么样一个锦盒。今年他去冰川同北燕作战，没办法去苍南了。前个月他听说苍南这边大获全胜，便知道冥少爷极有可能会被丞相叫回苍都指派新的任务。所以他就写信给我让我赶去苍南找冥少爷帮忙，代他去水城取这个盒子，来断情阁祭奠大小姐。我每回陪公子来这里，我都只在念情阁内等他。所以他每年究竟给大小姐祭了些什么，我都没看到的。”
　　东隐无奈地白了白眼，道：“你除了会睡觉，还能做什么。然少爷也真是的，明知道我公子对断情阁反感，还要他来帮这个忙。找谁代不一样吗？”
　　西岩生气地道：“你知道什么！北辰少爷一上断情阁就整夜整夜做噩梦。诚扬少爷，桓少爷又都不在，即便在，他们又不认识大小姐，好意思让他们去帮忙吗？潇潇小姐就更不用说了，她本来就不高兴人在她跟前提两位小姐，换你，你会不会找她？就是因为谁也不合适，公子才会找冥少爷帮忙，哪儿做错了？不找他，难道还找丞相么？冥少爷也真够绝情的，这一点忙也不愿意帮。”
　　东隐被他一连串儿抱怨，也火了，怒道：“我不懂，你就懂了吗！谁说我公子绝情了！祭奠大小姐难道一定非在断情阁不成吗？！每年今天，我家公子哪年忘过祭奠，都没有！我好几回都偷偷听见他在和死去的大小姐说，‘颜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回夕儿的！’。二小姐在我家公子心中有多重要你想象不到！大小姐的死，然少爷很难过我们明白。可二小姐至今生死不明，我公子绝不会比然少爷少痛苦一丁点！可没人理解过他，甚至连丞相也放弃了寻找二小姐，他还是不放弃。十年来，他几乎把整个太苍翻了一遍，二小姐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二小姐多半是不在了 ，只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罢了。”东隐越说到后头，声音越发小了，眼圈泛红。
　　西岩被他的反应吓到，低头小声道：“我知道。但也不至于连这样的小忙也不帮啊。”
　　东隐擦擦眼睛，稳定情绪，撇嘴道：“如果我公子不帮忙，你现在还在半道上呢，哪里能这么快赶回苍都。再说，我公子不上断情阁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西岩歪着头，“难道和北辰少爷一样？”
　　“才不是！”东隐小声道，“听说有个算命的说，丞相杀孽过重，断情阁的诅咒必然要在他身上应验三次。到如今，算来已经应验两次了。一回是十八年前夫人跳崖，还有一回是十年前大小姐被杀，都是在这一天。那就是还差一回。你说，我公子能不担心应验在二小姐身上？除了二小姐，丞相没别的亲人了。潇潇小姐虽说与二小姐有七分象，毕竟是八年前收养的。”
　　西岩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杀孽过重？哪个帝王权臣不杀人，为什么偏我们丞相要受这么多？”
　　“丞相自小被先帝收为义子。丞相的生父穆严冰将军在丞相三岁时战死沙场，将军夫人不久后也得怪病死了。城厢自此被先帝领进内廷亲自抚养。可能先帝太过溺爱，纵容太过，丞相年少时虽也有作为，但十分荒唐好色。为了夺到天下第一才女方绮儿，也就是我们已过世的夫人，他私闯北燕宫廷。后来，丞相掌权后，又是因为夫人，他下令处死了两百多人，导致夫人跳崖自尽。可怜当时两位小姐，一个八岁，一个未满一岁，没了娘。”
　　西岩坐在石凳上，手托着脸，突然凑过去对东隐道：“东隐，听说先帝当年对丞相的宠爱都超过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当今万岁爷。许多人说，丞相是先帝的儿子。”
　　“去！胡说，若是先帝的儿子，长公主怎么可能对丞相......也许是因为当今圣上着实太傻，所以先帝才不喜欢他的......”东隐自觉他们越说越没界，急忙喊停，道，“咳，不说了啊。再说下去没完没了了。被丞相知道，咱们不死也没半条命。”
　　西岩挠挠头，呵呵笑道：“是啊。咱们赶紧办正事吧。”他瞅着那锦盒，“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东隐朝天翻了个白眼：“都到了，你还舍不得打开不成？”
　　西岩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一瞬间，盒子中立刻飞出了一朵朵粉色的花朵。他们不由吃了一惊。二人定睛一看，这些小花竟然是只盛开在春天的桃花！竟然还是这般娇艳，这般美丽的桃花，就好象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
　　这深秋季节，哪来的桃花？！而且，这桃花竟然还会飞！
　　东隐和西岩瞪大双眼，相对无言地看了对方一眼，紧接着，又一脸惊奇地看向了那些桃花。
　　桃花不会读懂他们的震惊，他们自顾自地飞出锦盒，一团团一簇簇，在断情阁的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它们飘到了悬崖外，在紫云峰上旋转着，最后一朵朵轻盈地坠向了苍江。桃花越来越多，和着秋天微凉的雨。东隐和西岩痴痴地站着。
　　“这些桃花应该是被施了术法。白云山庄历来以桃花出名。记得吗，我们看过的第一次秋天盛开的桃花，也是在八月十四，十年前。人人都传，大小姐是桃花仙子转世，二小姐是湘夫人转世。大小姐出生在三月三，额上有天生的桃花蕊黄。二小姐出生在五月五，额角有湘竹胎迹。她们，真的是神仙一样的人。”
　　听着东隐的话，西岩淡淡地笑着，带着一丝悲伤。东隐明白西岩的悲伤，就如他也常为江冥悲伤一样。他和西岩同岁，一样八岁入相府。记得他们的名字，还是当年二小姐开北辰少爷的玩笑给取的。后来，他们一个跟了魏然，一个跟了江冥，这两位名满太苍的相府公子，无论哪一个，都是伤心中人。
　　暮色已至，山风渐冷。断情阁上的两人浑然不觉。他们一齐凝视着前方，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一种萧索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