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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载散丝滴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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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
太苍德宗二十五年,秋。
每年的八月十四,苍都总是会下上一天的雨。十八年来,从来未曾改变过。
这日,又逢中元前夕了,整个苍都笼在雨烟之中。草木日渐萧条,苍江两岸的山峦黄绿交接。清寒的雨,淅沥沥打在江中一叶小舟上。微冷的风,送来紫云峰上紫金宝铃的叮叮当当声。坐在小舟头的中年人抬起头来,斗笠下一双睿智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他望着高高的紫云峰,蒙蒙细雨中,看不清断情阁。但他可以确定,现在的断情阁中,一定坐着某个人。
中年人叹息着摇了摇头,为鱼钩上新饵。
十八年了啊,穆寒还是放不下啊!
他正感慨间,身后的船舱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青衣少年。
“陆伯,您钓着几只鱼啦?”少年撑着伞,往木桶内瞧了瞧,眉头一皱,道,“陆伯,您怎么一只也没钓着啊?”
中年人亦向桶里望了望,哈哈笑道:“是啊!想来今日又该是空手而归咯!”
“那怎么能行?今晚二哥会回来,我还等着您钓来肥鱼,我好回去交差哩!要不然,我会很惨的。”少年紧张兮兮道,有些稚气的俊脸大做惊恐状。
中年人白了他一眼,气道:“你们堂堂丞相府难道还弄不到一条鱼么?光丢掉的残鱼渣子都不知道可以喂饱多少人了,还上我这里打劫!”
“陆伯,话不能这么说嘛。”少年嘻嘻道,“苍都有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陆冰陆学士,钓的鱼可都是苍江里头最名贵的赤嘴金鲤呀!陆伯,今天潇潇姐给了我这个任务,叫我务必完成!您不是想让我又挨她一顿骂吧?”
陆冰瞥了少年一眼,把目光投回水上:“不是我不想钓着,而是年年的今日,我都钓不到鱼。别说赤嘴金鲤了,连最普通的鲤鱼我都钓不上来。唉!北辰,今天是什么日子,潇潇装不知道,情有可原。你装作不知道,未免伤人心。冥儿今夜回来,潇潇便是给他做十条赤嘴金鲤又能如何呢?他的心思,你难道还会不知道么?这孩子,心里苦啊!”
北辰低头沉默住了,半天没有说话。好半晌,他方抬头,望着秋雨雾霭间的紫云之巅。
久远的过去,象昨日一样的清晰。那些过往的悲伤,他总是试图把它们忘记。无奈的是,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抹去伤痛一丝一毫。
记得,那一年的今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吧。那年的春天,大哥和二哥都被送去西川沧浪门修习术法。他还小,所以没有去,所以注定了他需要留下做一个见证了一场血腥的见证人。即使他是那么的不愿意去见证,即使那一年,他不过只有九岁。
北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眸子深处隐藏的悲伤透着一丝绝望。
对于他的反应,陆冰没有感到惊讶。他知道,北辰是三个男孩中唯一一个目睹过当年那件事的孩子。比起魏然和江冥在西川的道听途说,北辰知道的自然更接近于真实。相同的只是,他们都一样怨恨着穆寒罢了。
当年那件事过去之后,大家都比较担心北辰的情绪。不过奇怪的是,这孩子好象没事人一样,依旧和原来一样的调皮捣蛋。大伙皆松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是他尚且年幼,所以记不得所见种种。
起初,陆冰的看法也和众人相同。后来,一件事让他起了疑。一日,他去相府找穆寒,路过花园时见到一个婢女手里捧着药碗,陆冰就拦住了她,问她是谁生病了。
“回陆大人,这是北辰少爷的药。北辰少爷夜里睡不安稳,一睡便给噩梦吓醒。是旧疾了。最初,小的们都劝他找您看看,他说什么都不肯,还不让小的们对丞相说。几年前潇潇小姐进府后,小的们听说她会医术,就找她开了方子。少爷喝完有好了一些。后来少爷前往沧浪门修习三年,回来时这病基本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复发。”
婢女的话,让陆冰吃了一惊。他反复想了想,发现北辰确有不对劲之处。比如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怕血,还对穆寒恶里恶气,故意闯祸惹穆寒发火等等,简直是魏然的翻版,就差象魏然当时一样冲穆寒砸锅摔碗了。
于是,陆冰便明白了,原来北辰一直没有忘记那晚的事情。
北辰伸手指向紫云峰,油伞下,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每年的今天,他都在那里。可是陆伯,颜姐和夕姐再也回不来了!他后悔又有什么用?!如果他当年不听信那个女人的片面之词,现在就不会这样了!大哥二哥恨他,是理所当然的!我也恨他!”
少年狠狠将雨伞丢进江中,密集的秋雨立即打湿了他的青裳。
陆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些孩子都怪他无情,又有几个体谅过他的苦衷。”
“苦衷?”少年冷笑,“他的苦衷就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女人吗?”
“北辰!”陆冰斥道,“再怎么说,她也是长公主!你不可如此不敬!”
“长公主?陆伯,在我眼里,她不是公主。”少年咬牙一字一句道,“她是个下贱的女人!”
陆冰微怔,无言以对。
“庆幸的事,世伯十年前没有娶她。否则,大哥二哥包括我,绝不会在相府留到今天!我们三人父母早逝,是世伯收养了我们。十七年来,他待我们象亲生的孩子一样。世伯对我们的好,绝不等同于后来才进相府的诚扬和沈桓。其中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颜姐和夕姐。和颜姐夕姐一起的那段时光,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不论我和大哥他们也好,世伯与您也罢,谁都忘不了她们。叫我去接受一个毁了这一切的人,我办不到!至于她长公主的身份,陆伯,您认为高家还能有什么气候。不是我大逆不道,照皇上的头脑,他若没了世伯的辅佐,他早就被梁王废掉了!她还能象现在这样风光?”北辰冷哼一声,不再多说,回了船舱。
陆冰也没了钓鱼的兴致,他缓缓起身,鱼杆放在木桶旁。
“诗喻后世高位者,断情阁绝死与生。穆寒,高处不胜寒啊,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体会的更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