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阁》萧子真

29、北还偏逢血衣至

　　燕城派来的护卫是在清晨赶到阳都的，日头还未东升，远近的山树屋宇蒙着白茫茫的雾色。接驾的锦车停在林宅前方空旷的街道上。二十余个身着劲装的男子从马上翻身而下，最前的一个黑衣男子似是这些人中的领头人。他最先迈步踏上石阶，扣响铜环。
　　没过多久，府门就开了。开门的小厮一脸的睡意朦胧，不住打着呵欠，却见门外头华车鞍马，来客势似不小，一时间愣在门内。
　　“林大人呢？”黑衣男子开口问道，面上无甚表情。
　　小厮还魂归来，也是个机灵人，忙不迭点头说道：“大人正在用早膳，贵客稍等，小人立刻去通报。”说罢，一溜烟向内转去。
　　过得片刻，林孤从院里迎了出来，一路笑声不止，很是高兴：“萧护卫！真是没想到来人是你啊！”
　　黑衣人拱拱手，道：“林大人，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尚可尚可。”林孤拍拍他的肩膀，将他带进院中，问道，“承煜用过早饭不曾？”
　　萧承煜道：“方才路上已经吃过了。不知郡主现在何处？”
　　“郡主住在西院，已叫人通知去了。何军师一早出门，未曾交代去了何处，郡主与他兄妹情深，需得等他回来了才能走。”
　　二人说着，进了前堂。林孤请萧承煜落坐，让人斟上清茶。萧承煜呷了一口，问：“郡主身体可好些？”
　　“有水墨姑娘用飞天谷的灵药稳着，目前还行。娘娘得的是何急症？”
　　萧承煜摇头道：“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大概是心疾复发。”
　　“承煜？”堂外细碎的脚步柔和虚弱，不过眨眼间已经来到堂门外，裹着白裘的身影依然显得如此单薄。
　　林孤和承煜连忙站起：“郡主。”
　　“勿需多理了。”她走进来，对欲前来搀扶的承煜摆摆手，在一张椅上坐下，道，“你们都坐吧。待师姐找到师兄回来，便可出发了。”她说完，头靠着椅背，慢慢阖上眼睛，像是睡着一般。堂内安安静静，几乎可以听见她略有吃力的呼吸声。
　　萧承煜望着她柔软的长发微微遮掩下的苍白的容颜，有些吃惊。是什么伤会将她折腾的这样虚弱？她还是一贯的淡冷，即便伤的这样重，也从来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或者，确切的说，该是不愿接受许多人的帮助。
　　时间静静地流淌，天空渐明，无温无度的红日折射出淡金的光，泼洒在亭院之中。空气里，飘来清雅的菊香。宁静，尘埃点点，没有任何世物愿意破坏这个女子美好的浅眠。
　　然而最后，终是有人惊醒了她。即使，来人的步伐是那样的轻微。椅上的人儿缓缓睁开眼，入眼的光线，好象有些太强，她不适地蹙眉，而嘴角却带笑：“师兄，承煜来了。”
　　子旭和水墨跨进堂来，两人同萧承煜见礼。子旭微笑道：“萧护卫，辛苦你了。”
　　“军师客气了，这是承煜分内之事。”
　　他们二人客套着，水墨默默走到向晚身边，低着双眉，神色奇怪。向晚拉住她的手，吃了一惊：“师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没事，可能昨夜着了些凉。”水墨有些疲惫地说道，“晚儿，怜妃娘娘的病不可久托，燕城的人既已来接，我们还是立刻出发吧。”
　　“师姐，你真的没有事吗？”向晚急道。
　　“能有什么事，放心吧。丫头家丁都已将行李安放妥当，小乖也在车里了，咱们现在就走。”水墨看了看子旭，脸色又是白了一白。
　　子旭不自然地低咳一声，转开头去。向晚虽觉古怪，倒不曾细究，说道：“那就走吧。承煜。”
　　“是，郡主。”萧承煜恭声带路。
　　后头的四个人，或前或后跟着他出堂来到府门之前。
　　“师兄，我们走了。”向晚看看默然不语的水墨，对子旭轻轻道。
　　“好。记得按时疗伤吃药。”子旭简单地交代，转头向萧承煜拱手行礼，“承煜，拜托了。”
　　“军师请放心。”萧承煜礼节地还了一礼，亲自扶送向晚水墨上车。
　　车门方拉开，他忽地听见天空中传来一阵尖锐地吼叫。他蓦然一惊，抬头正见不远处的高空之中，有一只飞禽朝他们猛扑而来。由于那只鸟的速度太快，萧煜承无法辩清究竟是什么种类的飞禽，但见彩羽翻滚如电如云。
　　在场的人皆被它吸引了过去，望着同一只鸟，他们面上的表情却各有不同。水墨的容颜更加苍白，裙带被晨风带起，轻轻地颤动。她咬了咬唇，转动双眸望向一旁的子旭，他正从容地站着，没有半丝该有的惊诧。
　　“聒聒！”向晚惊呼，伸手将扑入她怀中的鹦鹉抱住，发现它的嘴里叼着一块东西。聒聒呜咽几声，那东西就掉在了向晚身上。她拿起细细一看，立时如雷轰顶，脚也站不住地打了个踉跄。
　　“聒……聒聒，他，他怎么了？”手中是块沾满了鲜血的月白碎布，向晚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打湿聒聒的羽毛，这个时刻，她手无足措，只觉天旋地转，连指尖都没了血色。
　　“晚儿！”水墨慌忙扶着她。
　　“师兄！告诉我，他怎么了！求你告诉我！”向晚挣扎着走向子旭，声泪俱下。
　　子旭仰天闭目，任向晚又拉又扯，始终不曾开口。
　　“晚儿！不要这样，怜妃娘娘正等着你回去。晚儿！”
　　“师姐，你不明白！娘娘没有生病，这一切，不过是让我回燕城的借口。”向晚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是……可是……”
　　“进去说吧。林大人，承煜，有劳回避。”子旭弯身扶起向晚，连同水墨一同走往西厢。
　　萧承煜从头到尾糊里糊涂，询问地目光看向林孤。林孤指指马车说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但是承煜，我确定，你们今天是走不成了。”他笑着，侧身交代一位小厮准备房间，继而拉着萧煜承道，“走吧，我院内秋菊开的正盛，你我不如去共饮一杯，总比在这里当门神来的有意思！”
　　小笺从她的指尖滑落，打着转垂躺在地，上头是楚言的笔墨。向晚抖动着双唇，颤颤道：“顾楚言怎么可以这样卑鄙，他怎么可以？！”
　　“晚儿……”水墨担忧地握住她的手，道，“兵家之事，向来如此，你应该再明白不过。江冥当时带兵甚少，为救人又失了冷静，顾楚言若不乘此机会杀他，难道还等他来反击吗？”
　　“他从前不会这样的！对魏然，他从没有这么乘人之危。暗放毒剑！师姐，我藐视他！”
　　子旭闻言轻拍向晚的肩膀，道：“我想，放毒剑的命令也许并不是他的主意，极有可能是元仲的主张。只是元仲毕竟年事已高，外加从前的功绩，顾楚言自然不好责怪于他，便自己承担了。他信中让我交代水墨，等到了燕城再告知你此事。他明知你会怨他暗剑伤人，却不曾想过解释，这气度也属不凡。”
　　听到子旭为他辩解，向晚冷声道：“他若是真的气度不凡，何用让你们隐瞒此事。今日若不是聒聒，我怕是真如他愿，回了燕城。”
　　水墨听她如此说，心内一跳，惊道：“晚儿，你想留下？”
　　向晚不语，良久后抱着聒聒走进里屋，打开垂帘时方才缓缓道：“我要知道他无事了，我才方可回燕城。”
　　垂帘哗地一阵纠缠撞击，里屋内没了动静。水墨将头埋在双臂中，长长叹息。心中思潮如涌，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十分的不安。细细思量，脑海中蓦地闪过子旭在府门外站着时的面无表情，当时她便觉得古怪。怪在哪里她说不清，子旭是个善于隐藏感情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他总能维持那一脸的平静，这并不奇怪。可是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总会觉察出一些别人觉察不出的微妙。是什么呢？
　　笑！是的！那是笑！藏得很深很深的笑！为什么？！
　　她豁然抬头，眼中锋芒犀利，寒光逼人。正坐在圆凳上喝着清茶的子旭立刻觉察到了前者的怒意，闲闲地放下了茶杯。
　　“是你有意安排的，是不是？！”
　　面对指责，子旭没有辩驳，只是站了起来，看着她道：“水墨，早知道瞒不过你的。事到如今，只能让你先睡一觉了。”
　　话音甫落，子旭早已出手，长指飞快地点住她身上数处穴道，接着垂头在她耳边道：“等到事情过了，我会同你解释清楚的。水墨，不要怪我。”
　　被点了穴的女子茫茫中眼眶顿湿，恨不能一刀结果了这冤家。可是，却又无论如何恨不起来。一想到还蒙在鼓里的向晚，或许一觉醒来，就无法再见，又是辛酸又是悲伤，终是坚持不过，昏了过去。
　　子旭叹息着抱起她，走进里屋。向晚转头看见昏倒的水墨，吃了一惊，瞪着眼：“师兄，你……”
　　子旭平静地将水墨放在床上，向晚蹲下身为她脱鞋袜，二人给她掖紧被子后，坐在床沿沉默。子旭见她还不愿出声，只得说道：“晚儿，你是我和水墨带大的，你的想法，就是不说，我们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师兄，对不起。我真的，真的想去看看他。”向晚抓着衣角，低头说道。
　　“晚儿，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或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师兄，我会回来的。我看看他便回，相信我。”向晚对他道。
　　“晚儿，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该面对的，一定要勇敢的去面对。师兄只想对你说一句话。”
　　“师兄请说。”
　　“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记得，飞天谷永远是你的家。无论你是穆夕，还是向晚。记住了吗？”
　　向晚咬唇，许久后用力点点头。子旭欣慰地笑了笑，又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交给她：“这是师父交代我给你的。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和江冥再次有了交集，就把它给你，说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时，打开来，里面会有你所需要的答案。如果没有，就火化。他老人家一向料事如神。呵呵，他真是……”
　　“师父的恩情，向晚铭记于心。但师兄，这锦囊就不必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收着吧，兴许会用到的。晚儿，你还是太单纯。没有我和水墨在你的身边，以后的路，需要你自己走下去。”
　　“师兄……”
　　“太苍军屯于临歧郊外三十里。离阳都车程一日，你现在受伤，不可使用轻功。我已在后院，为你备了一匹良马。林孤和萧承煜那里，我自会摆平。而能否去而复返，晚儿，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辰时的阳光已有了丝丝暖意，铺盖在人的身上，容易使人产生绵绵倦意。院中紫菊数重，开的繁盛，飘逸而出的香气围绕在周身，让人忘俗。
　　林孤半倚于长椅之上，悠然地享受着这份宁静和谐，微开的眸子看萧承煜，只见他正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那浓密的剑眉登时蹙起。林谷忍不住笑：“承煜喝惯了北边的烈酒，这南酒的滋味，一时半会儿确实是品不出它的好来。”
　　“这哪里是酒，论我说，水还差不多。”萧承煜皱着眉头，甚有意见。
　　院外来了一阵朗笑，不一会儿，来人已经踏进院中。手执一柄竹萧，素白的衣袂飘飘，清俊雅然，不是子旭是谁：“承煜有所不知，这酒名叫'君莫笑'，乃太苍东川清平镇佳酿。它无色无味，淡如清水，然却后劲十足。有谚道'君莫笑我酒无味，三杯不识来路归'。”
　　萧承煜嗤笑道：“就它？”正说着，果觉来了酒劲，讶然挑眉。
　　其他二人俱是大笑，萧承煜倒不介意，难得来了兴致，道：“这倒是有趣。林大人哪里得来的？”
　　“一位故友送的。”林孤答，又朝子旭笑道，“品酒赏花，幽人逸事，然若少去丝竹之音，未免乏味。军师持箫而来，我和承煜今日可有耳福矣。”
　　“不敢不敢。” 子旭一掀衣摆，坐于石凳上，道，“只是近来刚学了一首南曲，觉得着实不错，吹来与二位听听。”
　　他说完，将那柄长箫靠上薄唇，原来微笑着的面色逐渐敛起，纯净的箫声从指间柔缓地泻出，象流水一样，淌了一地。悠远的曲调，折合成无尽绵愁的哀思，那些是月夜下孤单的红妆，高楼上伤怀的佳人。那些是催人的更漏促促，睡不暖的寒衾夜露重重。忽而，箫声变了情绪，从离离的儿女情怀脱胎成荒凉的关塞之音，沉重如同夕照里的铜甲，大漠碧空下的黄沙，风霜雪雨，道不尽思乡的凄凉。
　　林孤也蹙了眉头，和着那箫声低声吟道：“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叶长。谁为寒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箫声又经一段轻缓，趋向平静。虽是清丽的早晨，却抵御不了这曲子所带来的哀怨。菊花本也是惹人伤怜之物，这一曲罢了，使得另二人都没了看花的兴致。
　　萧承煜觉出古怪，冷笑道：“军师是来助雅兴，还是来煞风景？”
　　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子旭并不介意萧承煜的话，笑道：“承煜莫要动气。这一曲其实也应时应景，不是吗？”
　　萧承煜冷哼一声，道：“军师对我们倒是可以吹得，若是在军中，乱了将士们的心，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承煜先别动气。”林孤见二人有些僵住，在一旁缓和道，“且听听军师今日带来一套什么样的说辞。若是有理，我和承煜也非不明大义之人。适时，自会帮军师。”
　　子旭早知林孤非常人，也不惊讶，尝一口酒，道：“郡主在一个时辰前，已从后院驾马离开阳都。”
　　“什么？！”萧承煜跳起，指着子旭怒道，“何子旭，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时辰！别说不知道人已去向何处，不知从何追起。就是知道，何子旭早有预眸，准备的马匹必是千里良驹，哪里还能追的上！
　　“她不属于此处，当然得从来处来，回来处去。”子旭淡淡。
　　“郡主若要回谷，臣下绝不敢有违。但军师擅自做主，让郡主孤身回去，若出了事情，又当如何是好！”萧承煜大声指责。
　　林孤显得比较平静，他站起身将萧承煜拉回座位，道：“我猜，郡主不是回了飞天谷，是吗？”
　　子旭轻轻地笑了，答道：“林大人不愧是林大人。是的，她不是回飞天谷。”
　　林孤见子旭如此坦率，也不再畏手畏尾，单刀直入：“何兄今日会来同我们商量，便是信的过我和承煜。既信得过，如今我问何兄一句话，请何兄一定如实相告。”
　　“请问。”
　　“郡主究竟是什么身份？”林孤凝重地望着子旭，他不希望听到任何隐瞒。
　　“她真正的身份是，太苍丞相穆寒第二女，穆夕。”子旭一字一句，答得毫不含糊。
　　虽然早有怀疑向晚的身份不简单，也未曾想到如此有来头。林孤止住心惊，面色已不如原先那样平静。更不用说萧承煜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向晚的身份，如今事实来的这么突然，他想不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子旭没有任何理由编织这样的谎言。
　　林孤定定神，慢慢道：“看来她是去往了临歧。何兄，我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我们可以帮你隐瞒的理由。”
　　“理由就是，和平！”
　　子旭的话，掷地有声。
　　两行秋雁成群而过，透明的蓝天空灵澄澈。和平。一个无法让仁者反驳和无视的理由，而恰恰，林孤，萧煜承，都是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