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Juste

35、蚺蛇藤

　　客栈，房间里门窗紧闭，喜胖守在阿络榻边，眼睛都不敢眨。

　　云绰开的药有安定之效，阿络这一觉睡得很沉，自从来了墨阳，她好久都没睡这么香了。

　　柴油将尽，灯芯闪烁几下，没了光亮。隔壁响起脚步声和开门声，喜胖急忙起身出去。

　　房间里除了云绰，还有昨天他见过的官差林勇。二人有过一面之缘，倒免了介绍的麻烦。

　　林勇性子随和，很自然地坐下倒茶喝。

　　云绰打了个哈欠，掀起眼皮看着喜胖：“想得怎么样了？”

　　喜胖闷声不响，两只手攥得很紧。云绰心烦死了，又是这副死鱼样儿。

　　“我再给你最后一刻钟，就一刻钟。”她放话，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的重。

　　喜胖眼神闪烁，云绰站起来，用只有他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好好想，慢慢想，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喜胖毛骨悚然地看着她，她白净漂亮的脸颊被阴影笼罩，眼神如野狼一般凶狠，透出一股强烈的杀气。

　　喜胖全身发抖，她绝不是开玩笑，这一次，她真的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喜胖走后，云绰拿出那朵灏兰，嘱咐林勇掩住口鼻，她则运转起卫庄传授的吐纳术。

　　林勇问：“这是什么花？毒性这般厉害。”

　　云绰说：“此乃灏兰，全株无毒，这朵是被人下了毒。”

　　“可知是什么毒？”林勇问。

　　云绰说：“暂且不知，不过观其毒发时的症状，有点像是千日醉。”

　　“千日醉？”林勇凝眉，“可是由醉仙桃制成的迷/药？”

　　云绰点头：“正是。”

　　可她观察许久也想不通下毒的手法，应该不是直接喷洒，那样的话药物浓度太高，普通人一经接触就会当场毒发；似乎也不是浸染，灏兰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植物，它们用吸器吸取营养，而不像普通植物那样使用根茎。

　　她说：“我觉得毒药应当是通过某种特殊渠道进入植株体内，而后随花香散发出来的。”

　　林勇说：“在花上下毒，这凶手的想法可真是诡异。”

　　二人聊着，不约而同关心起米铺那边的情况来。林勇虽然年轻，但办案经验已相当丰富，直言道：“卫小哥怕是要白跑一趟。”

　　那幕后主使心思缜密，机警狡猾，可能早就察觉到苗头不对，不会冒险走这一遭。

　　又聊了几句，卫庄回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云绰失望地叹了口气。

　　林勇说：“你们跑了一天也累坏了，快些去休息吧。”

　　剩下半句没说——别又像刚才那般莫名其妙拽着人跳起舞来。

　　林勇看一眼卫庄，他到现在还记得这大兄弟的表情。幸好受难的不是他，否则他不得连夜离开墨阳找个新城市生活？

　　林勇压着笑灌完一碗茶，掏出小本和卷宗，接着又把茶碗倒满，显然是做好了通宵的准备。

　　因着那三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保护对象，云绰和卫庄不得不把自己的房间让出去，重新订了两间房，都在一楼。

　　房间并不隔音，走廊里可以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和啜泣声，云绰无意窃听，靠在门边敲门，说话声一下就停住了。

　　门打开，见是她，喜胖微胖的身躯颤了颤，嘴唇霎地就白了：“啊！”

　　云绰心底狐疑，这小子是在说她坏话还是怎么的？这么怕，刚才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云绰脸上适时露出薄怒之色，斜靠在门边的上半身也直了起来：“好啊，你好得很，竟敢做出这种事。”

　　喜胖确定方才的对话都被她听了去了，腿一软，扑通跪地上：“我说！我都说！求求你别伤害阿络！”

　　云绰看向房间里，阿络裹着被褥缩在床榻角落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神惊惧震悚，云绰依稀能听见她在神经兮兮地念道：“别抓我！我不想死！”

　　什么东西？云绰越发觉得迷惑，但她面上不显：“你说吧，我听着。”

　　“我……”喜胖嗫嚅半天，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开口。

　　最终，在云绰越来越不耐烦的目光中，他视死如归般闭上眼睛：“是我……是我杀了业哥！”

　　这句话就像火星一般，瞬间引燃了干枯的草垛。云绰骤然暴起：“什么？！”

　　听见谭业的名字，阿络的瞳孔震动不止。

　　“你再说一遍。”云绰的语气遽然冷了下来，喜胖怕得直发抖，云绰钳住他的肩膀控制住她，“你真的杀了谭业？”

　　喜胖身如筛糠，死死闭着眼，不敢看她。云绰死死掐住他，表情凶狠得像是要吃人。

　　忽的，她想到什么，松开手，冰冷的视线投向阿络：“你的刀呢？”

　　阿络顿时吓得止住了哭泣，喜胖大惊失色，立马扑过去抱云绰的腿。

　　“滚开！”云绰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喜胖摔得两眼发黑，再睁眼，剑已到了喉咙。他悚然战栗，身上所有毛发都竖了起来。

　　阿络惊呼：“小喜哥哥！”

　　喜胖想跑，可手脚就像钉在地上一样，重得抬都抬不起来。

　　救命……救命……喜胖攥紧拳头无声地呼救，身体僵直，动弹不得。

　　云绰的剑平生第一次染上杀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凌厉，以至于卫庄在挑飞这一剑时都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震荡。

　　嚓的一声，木剑从中折断，落在地上。喜胖连滚带爬逃开。

　　脖子传来阵阵刺痛，喜胖抬手一探，脖子豁了一道口子，猩红的血已浸湿衣襟。

　　沾满血污的回忆挣脱枷锁，阿络奔溃大哭，从榻上滚了下来。

　　“阿络！”喜胖生怕她惹怒了云绰，手脚并用爬抱紧她，“嘘——别说话。”

　　“发生何事？！”林勇听见声响，拔刀赶了过来，瞧见这剑拔弩张的情形，一时之间也哑了声。

　　“呜呜呜！”阿络嚎啕痛哭，“小喜哥哥，我想回家，我想阿爹阿娘了。”

　　喜胖心碎万分，不知不觉，泪已流了满脸。

　　云绰从失控中惊醒，转身背对众人，撑着桌子的两只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卫庄走近她，她的右手掌心红了一大片，这让卫庄的心口有瞬间的揪紧，尽管出于无意，可他的确又一次伤了她。

　　最终，是喜胖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我说。”

　　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喉结上下滑动，喉咙却还是干涩得紧，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因此，他的语速很慢。

　　“三天前，又有船来，我去码头搬货，阿络身体不舒服，留在房间里休息。那天的货很多，我一直做到晚上才回来。阿络不在，我找遍码头都没找到她。工友说看到她去洗衣服了，我于是马上去湖边找她，结果……”

　　喜胖抱头，陷入满是痛苦的回忆：“我看见业哥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胸口插着阿络的小刀，阿络昏倒在一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很害怕。我想带阿络离开墨阳，可我怎么都叫不醒她。后来，我发现阿络的马头刀不见了，我跑回去找，可是，业哥不见了！刀也不见了！地上只有一块黑色的玉，我就给带了回来。”

　　阿络红着眼说：“我……那天我把衣服弄脏了，趁天黑去湖边洗。”

　　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初潮。

　　阿络又说：“洗到一半，我看见湖上有个人往岸边游过来。”

　　林勇问：“是谭业？”

　　“是他。”阿络说，“我怕他没力气，就想过去帮他，可他游得很快，不一会就上岸了。我叫了他一声，他盯着我不说话，表情好吓人……”

　　阿络描述着当时的情形，仿佛回到了那黑漆漆的湖水岸边。

　　“他忽然掐住我的脖子，力气很大，我喘不上气，什么都看不清。我挣扎不动，感觉就快死了！这时候，林子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看不清是谁，他扑倒业哥，圈住他的脖子，我很怕，拔刀刺了三四下，前几刀都空了，但最后一下……我好像刺中了什么东西……”

　　阿络再也说不下去，大声恸哭起来。

　　云绰睫毛猛颤，蓦地流下绝望的泪水。林勇也有些喉头发哽。

　　喜胖哽咽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我不想骗你们，可阿络犯下这样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勇问阿络：“你可知谭业为何要杀你？”

　　阿络摇头说不知道，林勇又问：“那天晚上，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比如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阿络还是摇头，喜胖安抚她：“你不要怕，仔细想想。”

　　阿络想了想，说：“我记得湖上有艘很大很漂亮的画舫，船上亮堂堂的，我看了一会才开始洗衣服。”

　　林勇看一眼云绰，她的脸色很苍白。

　　喜胖说：“业哥他……变了很多，脾气变得很暴躁，很容易发火，白天也不干活，净往外面跑。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云绰想起昨天他也是这样说的，但那时她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林勇说：“有话不妨直说。”

　　喜胖表情迟疑：“我觉得，业哥可能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不是胡诌，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情，从他突然说要去湖上捞尸，我就有这种感觉……”

　　云绰撑着桌子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过了一个甲子年那样久，她这才开口：“那把刀，长什么样？”

　　刀？喜胖愣了一下，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把弯刀，看刀鞘，和阿络的几乎一模一样。

　　喜胖说：“二十年前，我阿爹和阿络她爹结义，我阿爹打了两把刀，兄弟两个一人一把，后来……就传给了我和阿络。”

　　云绰拔刀出鞘，刀身贴紧鞘口滑动，露出银白色的刀刃以及锯齿状的豁口。

　　当啷两声响，刀和鞘先后落地，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云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仓皇望着众人，世界变得陌生极了，没有一个角落可以容身。

　　她夺门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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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