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Juste

34、玲珑心

　　幽夜苍茫，到处都黑沉沉的。

　　乌篷船在水中轻轻浮动，船灯随之晃来晃去。黑衣人坐在船头，闭着眼假寐。

　　过了不知多久，林间传来脚步声，黑衣人睁开眼睛，来者蒙着面纱，身形苗条，个头有些矮。

　　“人呢？”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丝稚气，赫然是个小姑娘。

　　黑衣人用剑挑开船帘，小姑娘朝里看了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确定是他吗？”

　　不是说是个圆脸吗？怎的是个瘦方脸？

　　黑衣人没说话。小姑娘显然没怎么同他们这种人打过交道，不敢再发出质疑，乖乖将手中的匣子递过去。

　　黑衣人打开匣子点了点，说好的数儿一分不少。

　　“啪。”匣子阖上，黑衣人眨眼就不见了。

　　小姑娘走进船舱，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男人呜呜咽咽挣扎个不停，差点吓得尿裤子。

　　“别怕，我来救你。”小姑娘急声说道，笨拙地割开绳子。

　　男人怔住，绳子一断，他就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小姑娘正准备离去，一股劲风迎面而来，她想呼叫，可整个人已动弹不得。

　　那黑衣人折返回来，走到她面前，用手指挑开她的面纱，指头莹润洁白，指甲修剪得宜，半点也不像男人的手。

　　面纱被挑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显露在眼前，鼻子小巧，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圆，只可惜脸上长着一大块红色胎记，破坏了大部分美感。

　　云绰表情微变：“我见过你，你是如烟的人。”

　　早些时候黄士威出殡，这姑娘就跟在如烟的车旁。

　　小姑娘没想到云绰认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呆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像是魂魄已经被吓散了。

　　云绰给她解穴，让她可以说话自如，她立刻问道：“你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才对。”云绰说，“你家主人下重金要那小子，你却偷偷把他放走，不怕回去被责罚？还是说，你原本就准备今夜逃走？”

　　心思被说中，小姑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云绰说：“不知你家主人知道你背弃她，会把你怎么样？”

　　小姑娘顿时毛骨悚然，脸色竟在一瞬间变得灰败无比，看她这表现，定是对自家主人畏惧极了，很难想象那位“如烟夫人”在她心目中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云绰对她说：“倘若你能帮我个忙，我定护你周全。”

　　小姑娘脱口而出：“真的吗？”

　　云绰点头，就听她说：“我想先离开这里！”

　　云绰解开她的穴道，从船舱中钻出来，卫庄守在船板上，方才用作冒充喜胖的杀手躺在脚边不省人事。

　　云绰看他一眼，两人交换过眼神，卫庄提溜起昏迷的杀手，她俩刚刚的对话，卫庄在船外都听了去了。

　　直到被黑暗全然包裹，再看不到一丝灯火，小姑娘的心这才安定些许。尽管是和两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待在一处，可给她的感觉也比在那阴森森的大宅子里好太多。

　　片刻以后，她的情绪冷静下来，她主动开口：“我不能说太多……”

　　“好，你先说。”云绰没有直接表示同意。

　　姑娘说：“我叫惜音，是如烟夫人的侍女。”

　　云绰说：“继续。”

　　惜音说：“是我写信给万象门，要他们把人带到船上，我不会写字，信是用碎字粘贴的。”

　　云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惜音说：“我，我偷看了夫人的信，她又想杀人，她还让我去送这封信。我不敢不送，可我心里难受得要死，先前鹊儿犯了错，夫人要拿她喂龙鱼，我一句话也没敢说，我怕夫人把我也弄死。”

　　惜音无声落泪：“鹊儿死了以后，我每天都很伤心，我不怕她怨我，我也怨我自己，至少，为她说一句话……”

　　惜音哽噎着，继续艰难地说下去：“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鹊儿以前就经常对我说，我们都是泥巴一样的东西，比地里的草还要贱，可我又会忍不住想，或许只要我动点手脚，就能救下一个人。”

　　云绰问她：“做这些的时候，你应该很害怕吧？”

　　惜音说：“我怕，我当然怕，平时我们做事都很小心，生怕惹到夫人，被做成花肥。”

　　云绰悚然一惊：“花肥？”

　　惜音说：“是老爷差人从燕国运来的奇花，种在土里，一辈子也不会开花，但用动物做花肥就可以开得很好。”

　　她的声音低低的：“那些花儿，我总觉得它们会说话……昨晚我听到白芷姐姐在叫我，今天，藤儿就爬到她身上了。”

　　云绰顿时头皮发麻脚发软，不由靠近卫庄些许。她拿出那朵灏兰，问惜音：“你说的是不是这种花？”

　　熟悉的醉人香气扑面而来，像一张缠人的罝，将三人网罗在其中。卫庄看到惜音身如筛糠，脸上失了颜色，白惨惨的，跟见了鬼一般。

　　云绰见惜音被吓破了胆，赶紧打了个哈哈，把花收好。

　　两人将惜音安置在客栈，由卫庄留下保护喜胖三人，云绰则负责将杀手扭送至官府。

　　官府门口亮着灯，本该守门的官差却不见踪影。绕过影壁，里边一派冷清，偌大的官府当真半个人影也没有。

　　果然，哪里的官府都一样，充斥着尸位素餐的渣滓。

　　云绰用麻绳将杀手捆好拴在柱子边，正要走，林勇回来了。

　　林勇一见她就问：“云妹子，又在仗义锄奸了？”

　　云绰说：“这小子当街行凶，被我逮个正着。”

　　林勇走近一看，原是个万象门的小杂碎。

　　云绰好奇地张望：“勇哥，寺舍怎的一个人也不见？”

　　林勇说：“全到东边儿去了。冯大人来了，大家都想着露露脸。我不爱凑这热闹，事儿这么多，都没办完呢。”

　　云绰心想这冯大人还真是位高权重，才刚到墨阳就有这么多人赶着过去巴结他。

　　腹诽完，她对林勇说：“勇哥，有件事恐怕得劳烦你了。”

　　林勇摆手：“劳烦什么？说罢。”

　　云绰三言两语将今夜发生的事情说完，林勇皱了眉，告诉云绰：“本地帮派众多，势力纷杂交错，只不过大多隐于地下，彼此相安无事，官府便也不愿去触这个霉头。其他组织，如天罡、浪人之流，背后有势力暗中资助，就算当街行凶，官府也轻易不敢动。”

　　他深深叹气：“唉，说与你听也无妨，什么不敢动，都是遮羞的客气话，更多时候，官府反倒还要全力支持。”

　　云绰气了个倒仰：“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身为朝廷官员，不仅不为民除害，还要反过来残害百姓。”

　　她怒骂不止，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发晕。

　　林勇见她脸色难看极了，想来是真被气到了，他赶紧问道：“妹子，你是不是太累了？我这就送你回客栈罢。”

　　云绰摇摇头，想说自己并无大碍，可脑袋又实在晕得厉害，手脚和嘴巴不听使唤，又不知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等她捡回一丝神志，人已出了官府门口。

　　“云妹子，云妹子？”林勇的声音似从天外而来。

　　怎么了？云绰想问，耳边忽然响起尖利的蝉鸣声，长得没有边。

　　藤蔓铺天盖地涌来，张开密密麻麻的吸器附在她身上。她捂住耳朵，那声儿却更大了，像是要穿透头骨刺进她的脑子。

　　脑子里的弦“嘣儿”断了，恍惚间，她看到石狮张开大口，影壁轰然倒塌，月亮从夜空中跌落。

　　“呀！”林勇见她直直栽倒，忙伸手去揽她。

　　云绰“嘭”的扑进一团软绵绵的云，睁开眼，模模糊糊还能看见一轮银色的月。她伸手去摸，月亮冰冰凉凉的，像结了一层霜。

　　云朵盛着她浮起来，飘飘忽忽就到了九霄外。青黄皮儿的蟾蜍咕呱咕呱地叫，蚂蚱在指挥蚂蚁们生火，柴火上架着一只肥嘟嘟的菜青虫。

　　云绰被这欢乐的氛围感染，脚下刚站稳，就拽起比她还大的尖头儿蚂蚱抬手抻腿。蚂蚱的手没什么肉，可一点也不刺人，云绰拉着它手舞足蹈，笑得畅快极了，险些从云上摔下来。

　　一只巨隼从远方飞来，柴火噼啪响，炸出火花。

　　“云绰。”

　　见她的注意力被别处吸引了去，蚂蚱似乎有些不满。

　　“云绰。”

　　这一次，蚂蚱的声音更低沉了。

　　巨隼极速掠过，掀起一股强气流，搅乱了这个迷离境，蚂蚱没了，蚂蚁也没了，天上的月化作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是幻觉。

　　“你醒了。”这次云绰听得分明，是卫庄的声音。

　　“唔……”云绰脑袋发胀，很难受，“蚂蚱呢？”

　　“噗！”林勇笑出声来。

　　卫庄：“……”

　　云绰不高兴了：“谁在笑我？”

　　那古怪的劲儿还没过，她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每次说到句末，声音都会轻轻往上飘。

　　卫庄面上不显，眼里却是染了笑意。

　　云绰看见是林勇，有些意外：“勇哥？”

　　林勇挠头，她怎么一副不记事儿的样子。

　　云绰清醒过来，也觉察到不对，她正努力回忆着，却被卫庄打横抱起。

　　“路上说。”

　　子时快到了，得马上去米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