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鱼》张氏矜觉

7、百魄身（贰）

　　杨晓环被他伸出来的手吓了一跳，生怕他又拿那把刀来捅他。

　　洪苼收回手，表情突然抽搐了一下，就好像他在压抑着什么东西，压不住了，那个东西想要挣脱出来。

　　手里的刀被他握紧，刀尖提起来，正对杨晓环的脑袋。

　　杨晓环看着他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脸，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来。

　　“说了对人要礼貌一点。”

　　杨晓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后退几步，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就走了。

　　“…”杨晓环实在没懂这是什么意思。但好在，这间屋子里终于只剩了他一个人。

　　“叮铃铃～”家里的座机响了，把他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喂？”

　　他小心翼翼地接起，对面却不说话，长久的沉默让他误以为对方打错了，就在他要挂断时，对面说了一句话。

　　“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话说完，电话就被对方单方面结束了。杨晓环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电话挂断之后越来越强烈。

　　其实人对自己的死亡是有预感的，你即将死亡之前，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要去联系什么人，会突然交代一些东西，紧接着，你会去做一些，你从来很少做，甚至不会去做的事情。这件事情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你的死亡。

　　就比如说杨晓环此刻，他忽然想要打车去一个叫“水云”的地方。这个念头一出现后他就立马出门，甚至连手机都忘了拿，就带了一个钱包。紧接着他伸手打车，去往那个他从来就没有去过的地方。

　　在车上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为什么要去水云？可是下一秒这个念头就极其自然地消失，自然到他甚至都忘了刚刚产生过这个念头。

　　他下了车后七拐八拐地往一条街走，走到尽头是一片泥地，再走一会儿，暴露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长满了枯草的荒地。

　　荒地的正中央，放了一口红棺材。

　　他不自觉地走过去，想要看看棺材里面是什么样的。

　　甫一走近，就看见一个躺在里面的年轻男人，手握着铃铛，肩膀处被朱砂笔写上了看似是符咒的东西，一动不动。

　　这太诡异了。杨晓环想。

　　他就像突然被惊醒一样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是哪种野草长了刺，把他裸露在外的脚踝给割破了，血滴顺着脚腕就流进了袜子。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在这里，就像是一把敲响铜钟的锤，周围的枯草忽然就燃烧了起来。

　　在逐渐增大的火势中，他还听见了一声咳嗽，很清晰。可这里除了他，就只有眼前的棺材里还躺了一个人。

　　熊熊的烈火就快要烧到他的面前，他却根本没想起要逃。只是近乎痴呆地，盯着那口棺材。

　　听着咳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仿佛那个人的肺都要被咳出来。

　　杨晓环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强烈地求生意识让他下意识的大口吸气。他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不是被火烧死，而是被憋死。

　　一种藏在他心灵深处的怨怼终于冒了出来。

　　凭什么是我？凭什么就我那么倒霉？凭什么要我死？

　　红棺材旁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穿着红色的吊带裙，在这样的阴天里，还打了一把伞。她忽然就移动到了杨晓环的面前，端详着他满是愤怒的眼神。

　　她把他的眼珠挖了出来。鲜血沾满了她的双手，可是她就像是看不见一样，把那对眼珠丢进了火焰里。

　　杨晓环没有惨叫，因为他早就死了。在女人出现之前，他就已经活活憋死了。

　　火舌卷入那对眼珠，紧接着火焰就熄灭了。

　　棺材里发出一声呻吟，那声音就像是一个人睡了很久后堪堪醒来，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浊气。

　　女人跪在了棺材边，等着那个人起身。棺材里安静了好一阵儿，才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

　　“朕醒了，他也该醒了吧。”

　　女人低头答了句是，棺材里立时发出一叠声含混的笑。

　　“朕的蠢儿啊，以为自己先活过来就能通风报信。实在是，愚昧至极啊。”

　　他说完，又自顾自笑了起来。而他被白衣遮蔽的心口处，赫然有一道豁口，那是被人割掉的心脏。

　　他看着自己的心口笑，笑他多事的儿子，还没来得及去说清所谓的秘密，就被人结束在路途之中。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满足地喟叹。

　　“年轻真是好啊。”

　　他又瞧了一眼手里的铃铛，抿着唇，将它丢弃在地上。

　　铃铛触到地上，还原成了当初的样子，金箔纸闪着光亮，被风吹到了一边。

　　“你说的对。”

　　裴心俯瞰着下面封印着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可是紧接着，他就从边缘处跳了下去，赵齐鸣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他闭眼跳下去，连他的衣角都没抓住。

　　在看裴心跳下去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计划被拆穿了。

　　赵潜挣脱了锁链，拎着裴心的衣服和他一起悬在了中间。他心口的那把刀还在，裴心看着他的脸，缓慢而又坚定地握住了刀柄。

　　赵潜猜到了裴心的想法，颇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是本将军食言了。”

　　裴心闻言垂下眼睛不看他，声音淡淡地。

　　“我虽然恨你，但一码归一码，这一次是我欠你的。”

　　赵潜有些无力，他好笑地瞧着裴心。

　　“就不能抵消了吗？”

　　“不能。”裴心摇头，“我心里过不去。”

　　这下赵潜无话可说了，点头之后就抿着唇看他。赵齐鸣站在上面，在看见裴心握住刀柄的那一刻，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赵齐鸣！”

　　坛肆得消息得的很快，疯了一样的冲进来，想要阻止赵潜复活。可下头的裴心已经在抽出封印他的银刀了。赵齐鸣听到坛肆的叫声，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一声不吭地把眼神转回去。

　　眼见着他这里没办法商量，坛肆只好试图劝说裴心。

　　“裴心，你知道你放了他会发生什么吗？阮塬侑复活后，你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吗？”

　　裴心没理他，专心解着封印。

　　坛肆额角的冷汗都快掉下来了，他还欲再劝说，却听赵齐鸣笑了一声。

　　“你劝不动了。”

　　他看着赵潜心口那把缓慢抽出的刀子，轻声说。

　　“裴心的恨岂止是对他呢？他也恨上天，恨民众，恨自己。他是被烧死的，被当作妖怪，绑在祭台上烧死的。烧死的人魂魄都不全，他的魂魄全是靠他的师父一点一点儿聚起来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复活后，却被定为有罪，永不入轮回。”

　　“他也是一个百魄身，从小就没走运过。没和阮塬侑蛇鼠一窝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讨个公道，你居然要他放弃。”

　　赵齐鸣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你也是放弃了心里的执念的人，你过的高兴吗？一辈子都不能接触那只神兽，不能叫他的名字，和他待在一起就会损毁他的修为，过得快活吗？”

　　“我有时候都觉得你活的没有意思啊坛肆，连本名都被人剥夺了，只能叫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

　　坛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赵齐鸣很会戳人痛处，坛肆最在意的，就是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再提及，也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守。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再叫过他的本名。

　　黎崇月，一个成为禁忌的名号。

　　他心一横，放任了裴心解除赵潜的封印。

　　把银刀彻底拔出来的那一刻，赵齐鸣变成光影，飞进了赵潜的身体。赵潜看着眼前的裴心，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裴心摆摆手，解除封印之后，他忽然感到很疲惫。赵潜看他这副样子，眉头皱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裴心为何那样疲惫。因为当年满闵为了防止有人复活裴心，把他的心脏挖了出来，装进了特制的罐子。后面他复活裴心的时候，没能找到他的心脏，只能暂时用动物的心脏代替。

　　可是终究不是他自己的。尤其在他施了巫术之后，心脏就会逐渐衰老，如果到最后他还是没能找到心脏，他就会和所有普通人类一样，因为心脏停跳而死亡。

　　这让他觉得更为愧疚了。可是裴心却像是无所谓一样，把刀收回去后，又让赵潜带着自己回到了地面上。

　　“你以后还叫赵潜吗？”

　　“不了，”赵潜摇头，“既然都以赵齐鸣的身份活了那么久了，就干脆还是叫这个名字。”

　　裴心点完头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坛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去。赵齐鸣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着一个像鱼一样的图案。

　　“拿着吧。”

　　赵齐鸣把东西递到裴心跟前，裴心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之后，眼睛都瞪大了。

　　“不是，你兵符给我干嘛？”

　　“我手底下的兵都死光了，这兵符还有屁用，你拿着吧，需要我的时候就点一点儿朱砂在上边儿，我就知道了。”

　　“我为什么会需要你？”裴心忍不住发问。赵齐鸣“啧”了一声。

　　“叫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呢？”

　　这个说话语气裴心从未在赵潜身上听过，不过他那时候见到赵潜的时候，已经是他功成名就的时候了。这样的性格，想来应当是赵潜十几岁的时候。

　　但裴心觉得，这样的赵潜倒是比之前有趣多了。和赵齐鸣的单纯嘴贱不一样。总之，没有那么令人讨厌。这样想着，裴心觉得好受多了。

　　赵齐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半天不接东西，把东西往他手上一塞，转身就走，留着一脸恍惚的裴心，拿着手里的东西发出感叹的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