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春风识故人 ...
-
“漂亮！”
前方的人群爆出一阵鼓掌叫好声，乔天涯沿着众人目光看过去，视线便对上一方高高擂台。
下船前听同行商贾讲，今年有八方侠客拥至的江海垂名擂，全有州郡乃至天下的江湖人都盼望在此一显身手、名扬四海，商人们也赶着这一趟往来多些流水。满船人都对常同城的故事津津乐道，乔天涯只作故事听——扬名四海之类与他全然无关，乔松月只要走姚温玉走过的路，悬想元琢当年踪迹何处。
这是赴一场原先没定好的约。
心下走着神，乔天涯的目光却很快被擂台上两人吸引回去。他拨开人群走近些，凭着个头高看得更清楚。
他到来时比试已接近尾声，台上胜负局势逐渐明了。深色布衣的青年男人节节后退，招式往来间被逼到擂台一角，腰上长刀拔不出来一阵发急，对面的年轻女子寻得他手头防守破绽，顺势一掌拍在他心口。男人向后仰倒，双脚踩出了边缘红线，手一伸扶住擂台围栏，好悬没有直接栽地。
女子借着力将自己送回台中，落地轻巧近乎无息，好似飞燕敛翼。乔天涯从她身法里琢磨出一丝丁桃轻功的意味，可她所用的又分明比他之前见过的轻身术都更加圆融精熟。
乔天涯心念一触，悄悄活动了未绑臂缚的腕骨。
“守擂胜——”鼓声一鸣，擂台入口处的红面汉子高声宣唱结果，那攻擂不成的青年也不恼，站直身子对着女子一抱拳：“姑娘好轻功，罗某输得服气！”
女子并不开口，只是还礼，面色沉静。
“下一位攻擂——”
众人默然片刻，随即人语声切切，论说起各自的猜想来。方才这青年是台上擂主连胜的第六人了，若再拿下一局，她就能名列鸿鹄榜，直接登上最后两日的大擂，距江海垂名遥不过一步；若在第七局掉下来，那战胜她的人便会取而代之。不论接下来的出头者是谁，那人必定会载着所有观战人的目光，此刻没人敢妄动。
除非他毫不在乎这擂台的结果。
“请姑娘见教。”
这喊声并不高，甚至盖不过近旁马车驶过的辘辘声，众目还未聚集到一处时，一剪高大身影便越过人群与阶梯，飞踏着围栏稳稳落在了连胜六场的擂主面前。
守入口的红面汉子先一愣，旋即向场内道：“请侠士报来姓名！”
“乔天涯。”
落拓的男人将额前散发拨到耳后，微低了头看着眼前的对手：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面目清淡身量纤瘦，一身寻常的江湖女子打扮，头顶绾的却是男子发髻，因而整个人显得更加利落清爽。乔天涯懂些轻功修习门道，知道这样的人最适合学轻身术，集中了神思，他如方才那青年一样抱拳道：“我非为争擂而来，只想与姑娘切磋一场，权当学些轻功。”
“常同陈酒。”
女子也如方才一般回礼，估计也看见了乔天涯面上的胡茬和没佩武器的腰间，“擂台本就供江湖人切磋，争与不争分量自在心中。侠士是客，规矩由客人来定。”
“多谢。”乔天涯见她举止毫不扭捏，谦让也非虚与委蛇，便不与她客套，“双方赤手空拳，点到为止，双脚先出红线界者败。”
“好。”陈酒转头看向监赛的场官，示意他唱开局声。
众人聚精会神，眼光紧紧跟着两人，生怕一走神就再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乔天涯原先并没有想错——他之前从未到过有州郡，更不消说了解此地江湖与武学，可能够从陈酒的路数里瞧出熟悉的意味，她的身法里分明杂糅百家，又添着她自己独有的风格。每当乔天涯要封她退路，陈酒总能借力施力，寻着他无暇顾及的间隙脱身出去，离边缘甚远地兜来转去，乔天涯只是不断缠住她，陈酒则近乎翩飞。原本眼见的燕儿敛翅也非她本身功夫之精至，陈酒像片腾起的絮，乔天涯的拳风都能将她吹偏，却始终碰不到她分毫。
这女子大约是羽毛成了精。
“哎呦……这两人这样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咯？”台下老者眼花缭乱，已经看不清陈酒身形。
“看谁力气先用完了，”老者身旁的中年人拈着短须，“乔侠士比陈姑娘高壮，力气也足些，我看他会占上风。”
“你懂个锤。陈姑娘会借力，那不耗她自己的体力，这才巧妙。”一名少年不知从哪钻出来，扒着人家肩膀拼命探头，伸长了脖子往擂台上望。
“抓到了，他抓到了！”
老者一声惊呼，刚准备开始争辩武学百般门道的中年人与少年齐齐闭了嘴，重新往台上看去：趁着陈酒再一次用自己借力，乔天涯出其不意，隔着布臂缚擒住了她的小臂，猛然发力要将人直接抛出线外。胜负欲彰之际，陈酒猛然扭身，另一只空着的手出指如电，点中了乔天涯肘上麻穴。
两人各自最后施力将对方斥开，落地时俱站在红线外。没人看清他们谁先行落下，他们也不开口，四只眼睛一起看着监赛场官，等他宣结果。
“平局——”
不等场官再问，陈酒走到台心朗声道：“今日我便赛到这里，乔侠士武艺非凡，即使平局，这擂主他也当得起。”
“陈姑娘谦让，不过我已经讲明不争擂主，那各位随意。”乔天涯向陈酒一抱拳，又朝台下一拱手，之前因凝神出招而散去的一点不羁去而复返，整个人显得洒脱起来，径直越过围栏落地，“告辞。”
另一边，陈酒沿着擂阶一步步走下来，神色依旧淡然。她原没料到自己能在擂上连胜六人，更没料到这个完全能稳胜自己的人最后会由着她把他拉出界线，做成一场中规中矩的平局。一路回想着乔天涯所循的章法，她越想越疑惑，最终仅得出一个结果：这人应该用刀更趁手。
“切磋过也算认识了，还想向姑娘打听一件事。”
乔天涯气息匿得极好，加之陈酒没有留心周遭，就这样让他守了个正着。
陈酒丝毫不慌，也不想问他为什么让自己。在常同她更像东道主，而乔天涯只是过客，或许随时会乘下一班渡船离开，她并不需要介怀。
陈酒唇角一提：“请讲，我尽力解答。”
乔天涯戴上了斗笠稍俯着面，陈酒看不清他神情，只觉他嗓音低了些，“姑娘可知一种叫「笑春风」的酒，要往何处去寻？”
数年前与元琢偶尔闲话时，他也会说一些自己游历山野时的零星片段，有谈及山川江河奇秀，也有各色的风土人情，广到一地殊形与民风，细至某日某时在某片尺寸地的所遇所感所悟。乔天涯将他的只言片语记在心里，以万里山河为底，勾勒出一幅时连时断的轨迹，那些是元琢走过的地方，曾载着他与红尘相系相缠的千头万绪。乔天涯依着这轨迹，披上风霜尘烟一路独行，只有在寻到和元琢相关的东西后静坐时，才变回寂寥清旷的月下松，摩挲着碎玉棱角，将旧忆一分分磨到圆融。
常同城，在元琢的话语里与“江湖人”“侠客”相连。实际上，他谈的内容也不多，除却对江湖快意的书生气描述，只说常同在桃花开时有一种奇香的美酒叫做「笑春风」，路遇侠客借驴，作为回礼赠予他饮，品之如晤三月春。
笑春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乔天涯觉得自己似乎被调笑了，空有怅然，无力还手。
“这个好说。”陈酒轻轻点头，“如今正是酒熟季节，碧沄楼中新酒有得是。我正要去楼里，侠士若立刻要，可以随我一同去。”
“有劳。”
乔天涯声音有些颤，提步跟着陈酒出了巷道。
“侠士……不是有州郡人？”见他一直垂首不言，陈酒小心翼翼着与他说话。
“不是。”乔天涯摘了斗笠夹在胁下，“游历途经罢了，听……说常同笑春风有名，想尝尝。”
听着他话音低沉得越来越不对劲，陈酒心越发悬，想先拉他一把，于是拉过话锋道：“我也喜欢笑春风，也赠予一位客人饮过。”
乔天涯微微抬头：“客人？”
“是了。”言语有效，说个故事也不妨害什么，陈酒索性将来龙去脉都托出来，“多年前，我初入江湖做事毛躁，受了伤，在城外野地遇见了个读书人。”
“读书人”三字触耳，乔天涯眼眸亮了三分——即便是妄念，他也愿意贪图片刻，假设元琢活在所有人的话语里。
“那时我丢了马匹，而他身边恰好有头驴，我便借了他的驴回城，还驴时送他一袋笑春风，谢他愿意相助。”
“那个人是不是……生得白皙，像玉，他的驴是白的，还带着……”乔天涯一句话没说完，万般思绪翻滚着涌上来堵在喉头，哽得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陈酒有些惊愕，看着面前的魁梧男人眼眶红透，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还带着一只猫。”
他掩面停步，手心里没湿，眼枯见骨。
是为际会因缘，终难言说。
往来客熙熙如云，碧沄楼的笑春风只剩三坛，被乔天涯尽数买了去。陈酒颇知分寸，在他反复道谢后适时离去——那样相似的神情，她在师父燕逍遥脸上已经见过无数回。永失至爱，其痛蚀骨诛心，期间细微的差别，大约是谁更痛，谁是真正的心血复燃后又唯余形影相吊。
在看到他掩面的那一刻，她心中就有了答案。
“元琢，是好酒，你说得没错。”
客房的窗户靠南，夜里有阵阵的风吹进来，极温柔，恍如美人衣袖拂面。乔天涯将酒杯摆在案几另一头斟满，杯里月光溢了几滴出杯沿，“品之如晤……三月春。”
周遭安静，连鸟鸣都歇止了，只有风细碎碎应和他。
“桃花香啊。”
满斟的酒杯里恰好倒映出一弯月亮，被夜风吹得一漾，好像是听闻此言后在答：
“是。”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春风识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