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alto

3、初到沈门镇

　　抱着朱清哲回房的阿盛麻利地给他脱鞋换衣。

　　以前朱清哲就有画着画着忘记时间，一放下笔就随便窝在哪里睡的习惯。

　　不过少爷并不会在不熟的人面前就这样睡过去。大概是因为今天太累了吧，他想。

　　山中的雨夜很凉，轻轻拖过棉被给朱清哲盖好，阿盛才关灯摸到小床躺下。

　　****
　　这一夜，朱清哲睡得很沉。

　　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如此肯定现在他是在梦中。

　　梦里有一片竹林，竹林中间有一片空地。

　　他赤脚站在这片空地干燥的泥土上，无法把脚趾完全安心地舒展开。稍微弓背，他望着眼前那个似乎从很久前就在的一个人。

　　那人和沈怀风一样，有着偏白的皮肤，乌色的头发，着素袍。只是他的头发才刚及肩。

　　朱清哲看不清他的长相，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前发过长，也许是因为竹林月影遮住了他的脸。

　　那人没有开口说话，朱清哲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好像在喉咙里闷住，十分吃力才能发出的声音。

　　——救……

　　背后被一股力狠狠向前一推，朱清哲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咚咚撞击着胸腔，连耳膜也在震，发出长长的嗡鸣。这样醒来绝不是让人舒服的事。

　　努力平稳呼吸，朱清哲看到窗帘间有隐隐的光，不过分辨不出现在是几点。

　　他缓缓坐起，瞥到床头有张小凳，凳上一个白瓷盖的茶碗。

　　自己有起床先喝水的习惯。一定是昨天阿盛给他放着的。

　　小床上的孩子还蜷在被子里酣睡。朱清哲看着他，表情柔和了些。

　　他不知道带阿盛一起来到沈门镇底好不好，但汉央的店铺无力重开，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人在。

　　阿盛跟着他，起码之后还有机会继续读书。

　　朱清哲捧着空茶碗发了会呆。决定还是先把这些放到一边。

　　他换好衣服，把阿盛的鞋子在床边摆正，然后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二楼走廊安安静静，雨早已停了。

　　廊上一排玻璃窗已经被打开，朱清哲活动了下肩膀，把新鲜空气深深吸进肺里。

　　不远处的山里浮着浅浅的山雾，几只白鸟悄然无声地展翅滑翔一阵，轻立于树顶。朱清哲看得有些着迷，也就忘了早上让自己惊醒的梦。

　　他抬腕看表，现在是早上六点三刻。

　　芬素婆婆昨天特意嘱咐他们早上多睡会儿，可朱清哲不好意思真把自己当了客人，打算下楼去厨房帮帮忙。

　　这时楼梯那边有些动静，一股草木香味浅浅浮来，他等来人走到楼梯口，点头轻声道：

　　“沈先生，早。”

　　沈怀风换了件深色的长袍披着，头发往后束起。眉头依旧微皱，但表情似乎比昨日要缓和一些。

　　朱清哲以为他会无视自己，正预备下楼，对方淡淡出声：

　　“你同我来。”

　　又是这句话。

　　朱清哲知道问也无用，跟着沈怀风进了房间，沈怀风示意他到书房里来。

　　桌子被收拾过了。一侧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都是简单雅致的样式。

　　“请坐。”

　　沈怀风等朱清哲下，头一次和他对视：

　　“先生的合同一会儿唐秘书会送过来。”

　　朱清哲在心里松口气，点头道：

　　“多谢沈先生。”

　　“你不必谢我，”

　　——是你有此能力。

　　后半句沈怀风没有说，他只是接着讲：

　　“薪资方面，我想先听听先生的意思。”

　　朱清哲没想到沈怀风会这么问，不过他并不打算说些客套绕圈子的话，于是抿嘴认真考虑。

　　沈怀风抚了抚衣边，忽然问：

　　“先生应该很需要钱吧？”

　　他知道朱清哲是汉央人，前两年汉央曾发过大水，死伤无数，许多店铺也因此负债倒闭，那时弄得沈耀立刻着手水利，好防患于未然。

　　从朱清哲带着弟弟大老远来到沈门镇，沈怀风做了猜测。

　　他又想起那个少年昨天喊的是少爷，不过这是他人家事，沈怀风并不感兴趣。

　　这时朱清哲开口回了他刚才的问题：

　　“是的，沈先生，我确实很需要钱。“

　　答得坦荡。

　　这个人眼里干干净净的，沈怀风想。

　　朱清哲从自己衬衣口袋里抽出笔和纸。

　　一张裁成小块的画纸被递到沈怀风眼前，上面是三个数字。

　　“这是我考虑过后，觉得合适的价格。”

　　明明画得很好，可比之前那些画师开的价格却是最低的。

　　随手把纸搁到桌上，沈怀风道：

　　“我会考虑。先生请先出去吧。”

　　没起身，没看他，“请”的动作也没有。

　　这两年朱清哲已经很习惯这种态度了，于是什么也没说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听到轻轻的带门声，沈怀风才伸手拿过那张纸。

　　尽管只是数字，倒也能看出主人的字确实不怎么好看。他想起昨晚朱清哲举着笔犹豫了片刻，似乎不愿在画边落字，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

　　沈怀风展平纸，表情柔和了一些。

　　****

　　这日的早饭是旧饭粥，配上芬素婆婆的腌菜，是很合朱清哲胃口的一顿。阿盛向来喜欢小咸菜，也吃得很是开心。桌上还是只有一老一少热闹着，两个大人依旧一语不发默默吃饭。

　　早饭过后，阿盛跟着芬素婆婆去打理后院种的菜蔬，朱清哲则回房整理自己的画具。

　　不多会唐恩到了小桐庄，在沈怀风房里待了一会，便过来敲门。

　　朱清哲请他进屋坐下，唐恩递过一个牛皮纸袋说：

　　“朱先生，这是合同。您看过以后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签字按上印章就可以了。”

　　朱清哲打开印了红框的纸袋，抽出一张纸。

　　纸上是沈怀风的笔迹。

　　朱清哲在心里默读：

　　“立定绘图合同，兹因编撰镇志所需，今与朱清哲先生议定下列条款共资遵守……”

　　后面详细列出了工作内容，时长，休假等对应的补贴。

　　等读到薪水部分时，朱清哲愣住了。

　　那上面写着“至镇志编写结束薪资每月肆佰元整”。

　　他又往后看，附注“惟在订定期内双方遵约履行不得中途解约 特请立此合同为证”后写着：

　　春雾山山守沈怀风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六日立合同

　　旁边是沈怀风的私章印。

　　春雾山，好像是沈门镇四座山中最大的那座，山守是什么呢？护林人吗？

　　他边想边从箱子里摸出私章。准备印上合同时，朱清哲问等在一旁的唐恩：

　　“是沈先生跟我立合同，而不是镇长吗？”

　　唐恩点头：

　　“这一本镇志是五三爷爷要编写的。镇长之前也是替五三爷爷找画师。”

　　这一本，那么还有别的镇志吗？朱清哲虽有疑问，但没有继续询问。不管是和谁立定合同，他只需要做好工作便是。

　　于是签字落印，朱清哲在一九三二年四月十六日这一天，正式成为了沈怀风的画师。

　　****

　　芬素婆婆知道他们会留下后，硬是要让阿盛一定搬到另一间屋住，免得窝在小床上。

　　“小伢还是有自己屋方便。”

　　一边这样说，芬素婆婆一边笑眯眯地拍着阿盛的手。

　　二人拗不过，只得随婆婆来到后面的小楼。朱清哲这才发现其实小桐庄是个不小的宅子。

　　芬素婆婆就住在小楼的一层，往楼梯上去便是她说的想要阿盛住去的那间。

　　另一边，唐恩站在沈怀风身边，轻声问：

　　“五三爷爷，这样好吗？”

　　沈怀风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过了一会，用了比平时温和的声音说：

　　“就照她的意思吧。”

　　他看着上楼的芬素婆婆，一直等她在房门口站定才转身离开，唐恩瞟一眼在楼上的三人，连忙跟上沈怀风。

　　芬素婆婆看着房门好一会儿才抬手推开。

　　房间里没有那种久闭的气味，各处都极为干净整齐。左面墙上挂着好几只风筝，阿盛很感兴趣，走上前去打量着。

　　“婆婆，这里原来是谁住的？”

　　屋子里摆着一些家具物什，像是一个男子的房间。

　　“……这里啊，还没人来住过呐。”

　　没人来住过吗？

　　阿盛记得唐秘书说，这里没有多的房间了。

　　他本想再问，但看芬素婆婆的表情有些落寞，便马上换了话头：

　　“我以后来叫婆婆起床好不？”

　　芬素婆婆见阿盛朝自己笑得灿烂，也跟着笑：

　　“阿盛能起多早啊？”

　　“很早！”

　　“好，那婆婆等你叫，快去拿行李过来，放好了跟婆婆去厨房，教你做咱们这的桃花蒲包肉！”

　　一听有新菜可以学，阿盛眼睛都亮了，立刻喜滋滋地跑下楼去。连朱清哲喊他慢一点都没有听到。

　　他无奈地笑着摇头，低头对芬素婆婆道谢：

　　“婆婆，很谢谢您让阿盛住在这里。”

　　“你们是真的不要客气，小桐庄平时只有大公子和我，冷清的哩！你们来了，平时也热闹了。”

　　大公子说的是沈怀风吧，朱清哲想。

　　“朱先生，大公子这个人面冷心热，以后要是有什么您一定别往心里去，我在这里五十多年了，知道大公子的为人，他没有坏心的。”

　　家常话一旦开了头，芬素婆婆便念叨起起之前的画师脾气大又傲气，出去还乱讲大公子对他们不好，颇有些为沈怀风不平。

　　朱清哲则一边听一边生出疑惑：芬素婆婆说自己在这里五十多年，可沈怀风明明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

　　难道，是驻颜有术？

　　不过这疑惑被拎着箱子夹着枕头被褥咚咚上楼的阿盛打断了。

　　朱清哲瞧他们一老一小在屋里收拾得开心，便放心下了楼。

　　楼下没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觉得很久没有这种放松下来的心情了。于是就想到后面走走。

　　小桐庄后面的山，就是春雾山。早上在窗边看到已经觉得很美，不知道进山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