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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到沈门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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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此时的神情和语气,朱清哲实在熟悉。
这不是想激起斗志的挑衅,只是单纯想告诉你,看不上,请早回。
唐恩见众人一时间没言语,转身把护得很好的芙蓉酥拿来笑着放到楠木桌上。
“五三爷爷,芙蓉酥。”
瞧他皱起的眉头稍有放松,唐恩又讲:
“刚才我们等大师傅烘新的一炉,结果不巧正好下了大雨,朱先生和弟弟淋了雨,行李也打湿了。”
男子手触到干燥的纸包,又看一眼乖乖站在朱清哲身旁的阿盛,他捻起纸包上的绳子,对沈耀道:
“小鬼,人是你找来的,总归是你的责任。”
沈耀连忙点头:
“五三爷爷,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今晚要不先让朱先生和弟弟住下休息,明日看过画再详谈不迟,是吧?”
转身沈耀又对朱清哲一脸抱歉:
“朱先生,你看,找到您我这一高兴,没提前跟五三爷爷说,抱歉了。”
朱清哲微微欠身回他笑脸:
“沈镇长不必介意。”
他继续用这笑脸对端坐在楠木桌边的男子说:
“这位五三爷爷,现在实在不好再找他处歇脚,明日如果您确实不满意朱某的画,朱某一定马上离开,今晚的借宿费用也会一并付清。”
朱清哲说这话时不卑不亢,沈耀见男子没马上出声反驳,看一眼唐恩,唐恩马上心神领会打圆场说就让他带客人上楼歇息。
朱清哲暂时松了口气,同阿盛到角落拎起箱子跟着要上楼,却听男子叫住他:
“你不必叫我五三爷爷,我姓沈。”
朱清哲停下脚步,一脸认真:
“沈……?”
似乎在考虑有无告诉他的必要,男子停了几秒,再度开口:
“……沈怀风。”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转身拆那包芙蓉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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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桐庄是栋有些年月的宅子了,二层楼地板上的木节疤被磨得圆滑。走廊很宽,即使两个成年人并肩而行也还有余裕。
和镇上一般的老宅不同,这里没有雕花木窗,而是一整排玻璃窗。
天花板上垂着好些电灯,朱清哲一边想着电气费用,一边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
外面雨势渐小,但视野所及也只是映在玻璃窗上正走动的人影,灯橙色的暖光和被模糊了边缘的深沉山影。
唐恩将二人带至走廊尽头的一间房,他打开房门道:
“这儿因为还有其他人住,所以只留有这一间空房,只有请你们委屈一下。”
“是我们打扰了才是。让唐秘书和沈镇长费心了。”
唐恩一笑,又说:
“镇长之前替五三爷爷找过好几个画师,都不大合意,所以镇志的编写迟迟没能开始,刚才他那样讲,朱先生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他抬手看表:
“夜饭时间是六点,朱先生和令弟先好好休息,待会请按时下楼,五三爷爷吃饭准时,不喜欢等人。”
“饭是那位五三爷爷做吗?”
因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见到有其他人,阿盛忍不住问。
“这里的三餐都是芬素婆婆做。我们来之前,婆婆大概已经在厨房了。”
听到厨房,阿盛眼睛一亮。朱清哲晓得他想去帮忙,征求过唐恩之后,阿盛连忙进屋换了套轻便衣服,兴冲冲地找厨房去了。
见他一路上以来头次露出符合年纪的神态,唐恩问:
“令弟喜欢做饭?”
朱清哲视线跟着阿盛:
“是。阿盛从小爱跟着家母她们在厨房,只是家父不喜欢他待在那里……”
唐恩见他提到父亲时眼神一黯,朱清哲说完意识到自己忽然提起家事很是不妥,便转开话题:
“沈镇长和唐秘书也一起用饭吗?”
“不了,我明日再来。朱先生请好好休息。”
朱清哲预备送他下楼再和镇长打声招呼,唐恩道了声不必麻烦便离开了。
等二楼只剩他一个人时,疲惫感立马袭来。朱清哲实在连沾了雨的衣服也不想换,进屋来到床边,靠到摞好的被窝堆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阿盛记得六点要吃饭,于是提前一刻钟上楼把朱清哲叫醒。二人来到饭厅时,沈怀风已经坐在那里,表情依旧冷淡。
桌边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笑着对他们招手,朱清哲知道她就是芬素婆婆,于是欠身行礼。
芬素婆婆个子不高,一头银发仔细地盘起,说话中气十足:
“快来坐下吃饭,你们一定都饿了,只在车上吃了芙蓉酥怎么够咯,来来。”
这语气,让朱清哲想起过世的奶奶。他见阿盛这时正挨着老人家帮忙放碗筷,想来之前在厨房大概相处得不错。
三个人笑着说了几句,身为主人的沈怀风这时看上去倒有点像是个局外人了。
沈怀风抿嘴不做声,直到眼前放下一碟粉蒸肉。红色米粉粒附在蒸熟的五花肉上,油亮诱人。
那是沈怀风很爱吃的菜。他抬眼瞧见芬素婆婆一脸打趣的笑,便抿紧嘴唇。朱清哲和阿盛已入坐,等着他这个主人。
“吃吧。”
沈怀风吝啬地吐出两个字。
食不言,寝不语。何况桌上还有陌生人。沈怀风和朱清哲安静地夹菜吃饭,另一边芬素婆婆一会给阿盛夹这个,一下又要他尝尝那个。
“弟弟太瘦了哇,要多吃点,肉要多吃,菜也要多吃,待会再添饭。”
阿盛频频点头,又要芬素婆婆自己也吃。
一老一小让略显冷清的饭桌热闹了些。朱清哲偶尔抬头看一眼沈怀风,对方表情淡漠地闭嘴嚼饭,一直到吃完。
饭毕阿盛主动收拾碗筷,要忙了一下午的芬素婆婆去休息。婆婆拗不过他,叮嘱了几句,朱清哲也进来帮忙。
二人一起整理,是留学时已经习惯的事,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朱清哲洗好抹布擦了擦手,想着去给二人铺床好早些休息,便叮嘱摆碗盘的阿盛记得关灯,自己先上楼。
楼梯口留着一盏灯,灯下沈怀风背手站着。朱清哲见到他一愣,刚想开口,对方却先发话:
“你同我来。”
说完转身兀自上了楼。他的长袍在木阶梯上小幅度翻飞,像一片轻软的蝶群。
朱清哲于是闻到一阵淡淡的草木香,等沈怀风的背影快要在拐角消失,他赶紧跟了上去。
二楼另一侧是沈怀风的房间。朱清哲默不作声跟进屋里,慢慢打量起来。
这屋子倒是和沈怀风冷淡的样子不太同,高高低低的五斗柜上放了好些花,乖乖束在玻璃瓶里,木框的玻璃片中夹着植物标本,还有一些洋文书,各种旧式小杂物。怎么看都是热闹的。
不过沈怀风没让他打量多久,他已经撩起五斗柜旁的布帘示意朱清哲进来。
朱清哲一进去便看到占满两面墙壁的书架,地上放了几只竹编的篓子,卷成圆筒的纸满满地塞在里面。
房间正中又有一张大桌,一大半放了笔墨纸砚,另一小半,放着各种颜料瓶,还有些没开封的西洋画颜料。
沈怀风拿了纸笔给他。
“沈先生是想看我的画吗?”
看着崭新的纸笔,朱清哲问。他不是太爱用别人的笔,觉得自己用惯的下笔才顺手。
“是。”
“那么我去拿我的——”
“不必。”
朱清哲也就不再多讲,挑了一只粗些的钢笔,坐下等他出题。
他以为会要他画些风景人物,没想到沈怀风忽然开始说:
“方形木箱,左侧白猿抱桃,右侧九串葡萄成圈,葡叶浮刻于侧边两角之上,箱有三层……”
形容越来越具体,连细节处大小比例也讲得清清楚楚。
朱清哲立刻明白这些就是考题。他皱眉抿嘴——这是他认真画画时的表情,想了想,在纸上落笔。
仔细勾完最后一笔,沈怀风慢慢讲道:
“此为福子匣。以前沈门镇有女儿的人家,出嫁时会带上,意求多子多福。当时是由京城来的木匠打样,一时间很是流行。常由母亲或其他女性亲属传给下一辈。”
这是沈怀风今天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他的声音好像玻璃珠,一粒一粒,被不慌不忙地投进木碗里,温和沉着。
朱清哲的耳朵就这么一直等着下一个音,再下一个。
本来他是想在画旁写上福子匣三个字,不过看了桌上那堆写过字的纸,犹豫过后还是作罢。
那堆纸上是沈怀风字迹无疑。
朱清哲不太熟悉书法的种种字体,只知道那些字看起来像苍茫的草,有些肆意,但不乱且美。
那么自己的字,一定会被他看不上。
而且既然只是要他来画画,那么还是不要做这种多余的事吧。朱清哲的笔尖就停在了空中。
这会沈怀风又让朱清哲画出福子匣背面,并说背面处有一块薄片可以抽出,约半指厚,可以藏些不愿让人找见的物品。
朱清哲下笔时,沈怀风就站在他身侧,偶尔低头告知哪里需要修改。淡淡的草木香浮在朱清哲脸侧,让他觉得脑子格外清晰。
如此又讲着画了几样,沈怀风一语不发地看了好几遍画稿,表情当中渐渐带了几分赞赏。
是想到什么,他叫了一声先生,半天没得到回应。
沈怀风低头,原来朱清哲已经趴在桌上睡着,蹭到墨水的手指间还夹着笔。
书架上小座钟的短针挨着数字十一,他们已经画了四个多小时。
这过程中朱清哲除了询问更多细节,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拿着笔描绘着沈怀风口中说出的种种,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完善。
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加上这几天没停地赶路,能够撑到现在也是快到极限了。
沈怀风看着熟睡的朱清哲,回想刚才二人一个讲一个画,竟让他有种久违的顺畅感。
他想叫醒朱清哲,欠身见他鼻息均稳,手往前探了探还是收回。
不过,他也不愿意有人在自己这儿睡到天亮。思考片刻,沈怀风决定把朱清哲弄回去。
打算是很好,可实际却并没那么容易。人是弄得站起来了,可朱清哲头一下侧到沈怀风的脖间,来回的鼻息让沈怀风瞬间紧绷起背。
他没有与陌生人如此接近的经验,忍不住咬紧后牙槽,直接放弃原来的打算出声道:
“……朱先生。”
对方却完全依到他身上,沈怀风抬手抱起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只好用力拍拍熟睡人的肩膀。
“朱先生!”
还是没有反应。
这时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沈怀风想起阿盛,于是大声告诉他进来。
不一会儿阿盛从布帘后出现,看着朱清哲靠在沈怀风身上,马上一脸歉意:
“五三爷爷对不起,少爷他睡着就很难叫醒。”
说完走过去,站到朱清哲身侧,伸手一下把他稳稳抱起,还不忘对沈怀风欠身:
“我带少爷回房了,请您好好休息。”
沈怀风愣在那里,散着的长发因为刚才的举动有些乱了,等听到关门声他才回过神。
——那个精瘦的孩子好像,就这样把刚才自己拿他没办法的人,很轻松地抱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初到沈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