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alto

4、春雾山与竹林梦

　　小桐庄和春雾山当中没有边界，从后面小楼出去，走过一片长了许多花草的矮坡，就能看到上山的小道。

　　四月的太阳光不像夏天那么刺辣辣的，走在外面也不会觉得晒。今天周六，唐恩带话时说下周一正式开始工作，那么现在去散散步也是可以的吧。

　　朱清哲沿着小道走了一会，发现道旁有一片白色蘑菇，他靠近观察，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了笑。

　　这些大概是下雨时冒出来的，圆顶长柄，模样十分可爱。他本想再往前看看，但又想以后还有机会，于是转了方向去拿画本，准备过来写写生。

　　回到小桐庄，朱清哲碰到在天井里坐着看书的沈怀风。

　　他的衣边及地，长发有一缕垂落在胸前，视线在书页上移动。

　　想着不要打扰到人，朱清哲放轻脚步进屋上楼。拿好东西下楼，又是轻轻地。

　　正预备跨过门槛走去后楼，背后飘来一句：

　　“山上的路有些滑。”

　　朱清哲停下脚回头望过去。沈怀风依然低头看书，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口。

　　顿了一下，朱清哲道：

　　“谢谢沈先生。”

　　见对方没有回应的意思，朱清哲还是微微欠身行礼才离开。

　　等听不到脚步声后，沈怀风抬头看了眼朱清哲离开的方向，重又把视线放回到书上。

　　芬素婆婆和阿盛在厨房里烧火，朱清哲上山写生，沈怀风在阳光下看书。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这些，沈怀风这一页书翻的时间长了些。

　　“五三爷爷，我能留下来吃饭吗？”

　　被唐恩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沈怀风“啪”地合上书，起身瞟他一眼：

　　“不行。”

　　“五三爷爷，我现在回去沈耀哥一定没准备我的饭。”

　　昨日精干秘书的模样完全不见，却是二十出头青年人的本来样子。

　　“那么，回去自己做。”

　　“五三爷爷我都和沈耀哥打赌了您会留我吃饭的！”

　　没有丝毫接话的意思，沈怀风带着书往堂屋走去，留唐恩一个人苦兮兮地杵在原地。

　　****

　　有阿盛帮忙，芬素婆婆也轻松了好些。饭桌上的菜式丰富，最打眼的便是那道桃花蒲包肉，肉被切成片，整齐地摆在白底蓝花的瓷盘里。

　　阿盛把饭添好端来，大家入席坐定，等着沈怀风先动筷。沈怀风看一眼眼里都是期盼的阿盛，开口道：

　　“都吃吧。”

　　他夹起一筷香椿炒蛋，想想又夹起一片蒲包肉放到碗旁的小碟里。芬素婆婆给阿盛和自己都夹了一片，朱清哲也好奇味道，下筷夹一片到碗里。

　　等三个大人吃进嘴里，阿盛才开心地咬下肉片。

　　“婆婆，这个吃起来也好香啊！”

　　阿盛一脸满足地出声感叹，让芬素婆婆笑起来——这孩子刚才在厨房不肯自己先尝，一定要等到吃饭时再吃，闻着香忍了很久。

　　“阿盛。”

　　朱清哲轻声唤他，阿盛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吵，别过脸偷瞄一眼桌子那端的沈怀风。

　　对方只是吃饭，阿盛连忙把剩下的半块肉放进嘴里。

　　“桃花蒲包肉是沈门镇特色，别处的蒲包肉不会用到桃花。”

　　沈怀风忽然开口，接着又道：

　　“做这道菜要把洗净的桃花瓣先小火蒸再阴干，使香气更浓。碎肉佐以嫩姜汁，桃花盐，黄酒，拌匀之后捏成团，薄刷一层冰糖熬成的桃花酱之后放上桃花瓣贴好，置入长约四寸，宽半寸的蒲包内，再将棉绳扎紧，之后把蒲包均处绑好，用鸡高汤煨熟。如此一来桃花清香和鲜汤都会沁入肉中，解开蒲包和桃花瓣，切好片便可食用。”

　　朱清哲和阿盛端着碗望向讲出长大段话的沈怀风久久没能出声。

　　沈怀风像是根本没看到，自顾自又夹起一片切好的蒲包肉讲：

　　“这个也是要编进志里的。”

　　芬素婆婆笑着念叨他：

　　“大公子你吃饭就吃饭，不要讲做事的这些！”

　　沈怀风瞥一眼阿盛，不再言语了。

　　午后大家各自休息，阿盛不爱午睡，便去洗衣服。芬素婆婆告诉他前两年摔过一跤，腰就不太好了，所以衣物都是每周交给洗衣工。这两年小桐庄吃喝杂用也变成是每周请人送来，或者沈镇长会准备好带来。

　　阿盛洗完衣服，在菜地旁的晒衣杆上一一晾开，他看着蓝天白云离自己像是极近的样子，小孩子心起，一下躺倒在草地上，眯起眼伸展开双臂双腿。

　　“阿盛，地上还没干透，小心着凉。”

　　听到朱清哲的声音阿盛一下开心坐起，指着晒起的衣服给他看：

　　“少爷，你看我洗得好不好？”

　　往晒衣杆那望去，朱清哲点点头：

　　“嗯，洗得很好。”

　　忍住笑，朱清哲抬手揉了几下阿盛的脑袋，拍拍肩拉他起来。

　　“少爷，我想，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那我能不能帮芬素婆婆洗衣服跑腿什么的？”

　　朱清哲点头表示可以，又想起自己的打算，开口道：

　　“对了阿盛，镇上应该有学校，过段时间我会请唐秘书帮忙打听一下，你还是要继续念书，”

　　轻拍掉阿盛头上的草屑，朱清哲说：

　　“如果阿盛以后有什么想要做的事，一定要同我讲，晓得吗？”

　　“……我晓得的。”

　　阿盛的回答很小声，朱清哲明白他心里的疙瘩，于是宽慰道：

　　“姆妈那里你也不要太记挂了，现在有了这份工作，我们生活足够的，还有余钱可以给他们寄去，阿盛……”

　　——哥哥会照顾好你的，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看着阿盛柔软的头发，朱清哲始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阿盛见他半天没做声，抬头露出来一个笑脸：

　　“我晓得了，少爷。”

　　朱清哲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

　　“走吧，反正你不午睡，我考考你课文还记得多少。”

　　早知道就去午睡了，被朱清哲牵去房里的阿盛一脸愁地想。

　　****

　　这夜，朱清哲又做了梦。

　　梦里还是那片竹林。

　　他觉得有些冷，边往前边想为何又是这里。

　　林子中的空地泥土有些湿润，他借着月光低头看脚，脚趾上沾着泥。他觉得有些不舒服，蹭了几下，再抬头时，之前的梦里人，正站在不远处。

　　他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于是慢慢上前，那人突然哑着嗓子开口：

　　“救——”

　　又是那个字。

　　朱清哲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发现他唇角有一颗红痣。月光惨淡，但那颗痣却看得清楚。

　　“——救！”

　　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张白脸，朱清哲猛地惊醒过来。

　　他呼吸急促，摸索着碰到床头的茶碗，拿起来几口喝完。冷静一些后，还是口干。他摸到枕边的眼镜戴上，披好外衫推开房门，放轻脚步下楼倒水。

　　楼下一半，朱清哲听见有人声。

　　他慢慢踩完最后几个台阶，站到门边。

　　月光之下，沈怀风立在堂屋大门口，在说着什么。

　　朱清哲屏息仔细听，发现他在念着词句。

　　——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

　　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

　　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那把声音里无悲无喜也无愁，平淡得有些过分。

　　朱清哲握着茶碗，视线被那个莫名有些落寞的背影吸引。

　　这个人身上，总帶著淡淡的、来自过去的印记感，这些印记幽幽浮在他举手投足间。

　　若说前朝遗老们是盼着过去的荣光复苏，对眼前不肯正眼相看。沈怀风就是一点都不记挂什么，处之泰然的模样。

　　可他的一举一动，好像还是扯了一些昨日。这些昨日被绕进今朝，时不时显露出来。

　　待了一会儿，朱清哲转身，悄声离开。

　　天亮以后，离早饭时间还早，朱清哲便拿起画本和笔，打算去春雾山散散步，画一点东西。

　　小桐庄四处还很安静，他一个人走过矮坡，来到山间小道。

　　清晨山上的树和蕨类散发着特有的味道，阳光丝丝缕缕，映出缭绕的白雾。朱清哲想起沈怀风身上的草木香气。

　　和山上的味道似又不似，好像更香一些，朱清哲想。

　　也许是用了什么香料吧？如果加到颜料里去会怎么样呢？

　　考虑着这些，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到地上。等站稳后，朱清哲发现前面的路没完全干燥，鞋底有许多湿腐叶和杂草，一侧沾到了稀泥。

　　朱清哲脱下鞋子，把袜子也一并脱下放到鞋里拿到旁边摆好，自己便赤着脚踩在地上。

　　他闭上眼，听四周清晨的欢快鸟鸣，眉头完全舒展开来。

　　因为来了兴致，朱清哲又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变陡了些，他停下休息，四处打量。

　　左手边一处竹林引起了他的注意。朱清哲低头小心踏过长草，来到竹林里。

　　往前走不多久，便看到竹林里有一片空地，朱清哲慢慢走到空地当中，环望四周，想起这两日他做的梦。

　　——梦里有一片竹林，竹林中间有一片空地。

　　——他借着月光低头看脚，脚趾上沾着泥。

　　朱清哲望向自己一路上来满是泥的脚，愣在那里。

　　他是，刚好来到了梦里出现的地方吗？

　　梦里的那片竹林，其实就是春雾山的这片？

　　那么，那个和沈怀风一样穿着素袍的人，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个人说救，是想说救命，还是，

　　想要救谁？

　　——春雾山山守沈怀风。

　　朱清哲忽然想起合同上签下的字。

　　“朱先生。”

　　朱清哲背一缩，心跳咚咚加快，手里的画本和笔也掉到地上。他慢慢转过身，视线里出现一个有着偏白皮肤，乌色长发，着素色长袍的人逆光站在那里。

　　是沈怀风。

　　朱清哲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愣愣望着沈怀风。

　　沈怀风迎着他的目光安静站立。周围只有鸟啼和几不可闻的竹叶晃动声。过了一会，朱清哲缓缓开口：

　　“沈先生，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