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alto

1、初到沈门镇

　　沈门镇在白天并不算特别热闹，只有镇中西铺大街上的云来茶楼向来聚着人。

　　一聚人，话就多，声就大。茶楼就总也活泼泼的模样。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远处乌云重重，云边似墨边缓慢翻动着。

　　茶客们边喝茶吹牛，边抱怨还没入夏就闷得出奇的天，喝着讲着，有人压低声音往门口看，同桌的注意到了也就跟着看去。

　　原来那气派的雕龙木门边上的一桌不知何时坐下了一大一小两个人。二人穿着洋式衬衫和夹了背带的西服裤子，头上都有一顶黑色软呢帽。都是生脸孔。

　　很少有外地人会在避暑季以外的日子来沈门镇，众人自然就要打量一番。

　　小的是个看着十五六岁的瘦弱孩子。大的那个青年，约莫二十六七，戴一副金边圆眼镜，模样十分端正，看起来很温和斯文的模样。

　　茶楼小二瞅到新客进门，眯眼带笑地拎着茶壶小跑过去：

　　“哟，二位瞧着面生，是来探亲还是访友呀？要是来游山玩水，那我可得给您介绍介绍——”

　　青年淡淡一笑，抬手抚上小二拎壶的手道：

　　“我们等人。”

　　茶小二只觉得这手软弱无骨，忍不住低头看去，却又实在是只男人的手，骨节分明。

　　在他迷瞪瞪当间，手里的茶壶被青年拿去搁到桌面。

　　“小哥不忙的话，还想向你打听些事。”

　　见桌面多了几枚小钱，茶小二伸一只手麻利地把钱币推进围裙荷包里。

　　“公子请讲。”

　　“这镇上，可有画师？”

　　听到这个问题，茶小二一愣，但马上堆起笑：

　　“画师？这可好久没有了。”

　　他边翻过茶碗给他们倒水边说：

　　“咱们这镇上，也没人教这个，代写信对子的先生倒是还有哩。”

　　“不过说到这画师，之前倒是有两个外省的来过，就是……”

　　话到最后只留渐淡的尾音，青年于是又掏出两枚钱币放到桌上，坐对面的孩子托起腮朝茶楼里打量，好些竖起耳朵的茶客收回视线，把手里捏了半天的瓜子送进嘴里。

　　这时天上猛然一个炸雷，众人一惊，纷纷往外望去。从茶楼里看到的半截天黑黢黢的。街上不多的行人开始急走，摊贩把扁担挑起，煮盐水花生卤物的摊子也开始急慌慌地收拾。

　　茶小二于是弯腰压低声继续说道：

　　“那些画画的呀，老早没啦。也不知他们在小桐庄画了个什么，都疯了。”

　　似乎是对引起了青年的兴趣感到有些得意，他又凑近了些：

　　“听说啊，他们住的小桐庄那里有鬼。”

　　小桐庄？

　　有鬼？

　　坐在青年对面的孩子缩缩脖子。

　　茶小二见状，立刻笑嘻嘻地宽慰：

　　“小公子不要怕，鬼从不到镇子上来的，鬼只在小桐庄里——”

　　“请问，这位可是从汉央来的朱清哲先生？”

　　后话没完就被打断，茶小二不满地给来人丢个白眼，结果翻到一半硬生生止住。

　　来者穿着笔挺的墨色中山服，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一双细长的眼睛带笑。

　　这不是沈门镇的镇长秘书唐恩是谁？

　　“唐秘书来啦，您请里边坐，要给您准备楼上雅间么？”

　　茶小二连忙挂回笑脸。周围的人一点不掩饰好奇，使了劲把耳朵往这边凑。

　　“今日不必了。”唐秘书眼往朱清哲坐的空空桌面上一扫，“劳驾大师傅准备四盒芙蓉酥，有一盒放外面，余下的包好，多谢。”

　　话说的客气，茶小二心里却犯了慌。

　　感情这位生脸是镇长的贵客，自己刚不但收了问话钱，还讲小桐庄有鬼，这回可是惨了！

　　他往朱清哲那偷瞄过去，只见对方朝他淡淡一笑。

　　这笑让茶小二更心虚，连忙捧着唐秘书递来的票子，往厨房那边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朱先生久等了，敝人唐恩，是镇长的秘书，镇长嘱咐我来接您。这位是令弟，朱盛吧？”

　　唐恩听自己那位镇长大人说过，朱清哲身边的孩子是汉央大布商朱家给捡回来的，一直跟在独子朱清哲身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连留洋时也不例外，让朱盛跟着一同也念了几年洋墨水。

　　看来朱家是相当喜欢这个孩子了。

　　“唐秘书。”朱清哲起身行完礼，侧身道：“小弟阿盛，刚满十五，日后还有劳唐秘书关照。”

　　“应该的。看这天恐怕马上要下场大雨了，朱先生，我们早些上车吧。”

　　唐恩看到桌腿边靠着两只旧皮箱，准备弯腰，阿盛却先他一步，两只大箱子被一下拎起。

　　见阿盛毫不费力地拎着箱子，唐恩寻思着他们的行李也太少。等看到双手去接箱子的司机两臂一沉，箱子差点着地，唐恩才明白是这孩子臂力了得。

　　这时茶小二捧着包好的芙蓉酥送来，一行人也安置妥当坐进车里。

　　镇长的黑色轿车驶没多远，云来茶楼立马像是汤圆终于煮开了锅，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谁都愿意别人先听自己讲的，有左右咋呼的，也有似是不以为意的。

　　话题自然在朱清哲身上。

　　“哎，你说这打扮，是留洋回的吧。”

　　“肯定是镇长的贵客。”

　　“就是了，不然怎么是唐秘书来接啰。”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是小桐庄请去的。”

　　一位一脸精明相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发表看法。

　　“镇长和小桐庄交情不浅你们不晓得？”

　　“小桐庄？哎呦，遇到那当家的可要有罪要受了。”

　　听到隔壁的这句话，蓝布衫裤的黑脸大哥拍得桌上堆的瓜子壳一震：

　　“你又没见过小桐庄当家的，不兴这样讲咧！”

　　“我是没见过，可谁还不知道那里当家的脾气臭人也怪啊！”

　　“别人讲你就信噢？”

　　争论起来的二人让周围人怪开心地看起热闹。

　　慢吞吞擦着贵客坐过的桌子，茶小二一脸悔地望着越来越暗的天。

　　****

　　黑色轿车开离镇中驶上一条窄道，车窗外后退的田地让朱清哲想起母亲的老家，虽然拢共也没去过几次，但他一直十分喜欢那里的山和水。

　　母亲她，现在在那还好吗？

　　“少爷……”

　　坐在他身旁的阿盛见朱清哲脸色不太对，抬手扯他的袖子轻唤一声，又想起什么，忙看了眼坐在前排的唐恩。

　　朱清哲拍拍阿盛攥紧衣袖的手。

　　“没事。”

　　“唐秘书既然知道你的名字，一定也就知道你是谁。”

　　说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前面的人能不费力地入耳。

　　话讲给听阿盛是宽他的心。让唐恩听到，意思是他明白他们查过自己——他只说需带弟弟一起来，并未提起阿盛的名字。

　　只是，到底查到了什么地步呢？朱清哲心里没底。

　　坐在司机旁边的唐恩低头打开一盒芙蓉酥，侧身递去：

　　“弟弟尝尝看，虽比不过汉央名铺，不过这可是云来茶楼最有名的点心。”

　　阿盛看看朱清哲，见他点头，于是开心接过。

　　“沈门镇啊，每年夏天都有不少人来避暑，不过来工作长住的，倒是少之又少。”

　　唐恩用拉家常的调子讲着，把盒子往朱清哲那边递去。

　　朱清哲拿起一块芙蓉酥，粉色薄酥皮立刻扑簌簌地掉进盒子，他伸另只手接住道：

　　“自家要是来了人，一定想知道他是从哪里来，是爱听曲，还是爱看花。”

　　唐恩见他一脸温和，微微点头：

　　“朱先生真真是明理的。芙蓉酥还合胃口吗？”

　　“不比那些只有名号的大铺子差。”

　　车继续前行。不一会，雨像是憋了很久没哭的伤心人，嚎啕着落下许多水珠，且越来越急，瞬间连成一片，把车子四面都蒙进雨雾里。

　　“唐秘书，我们是要去哪里见镇长？”

　　“去小桐庄。今天雨大车子开不快，还得一会儿到。朱先生和令弟以后就在小桐庄住了。”

　　小桐庄？

　　这名字有些耳熟。朱清哲想。他想起云来茶楼小二的故事，身边坐着的阿盛应该也是想到了，嘴里包着一口芙蓉酥咳了起来。朱清哲给他拍了好一会儿背。

　　“……小桐庄，是不是有鬼……”

　　“阿盛，”

　　朱清哲轻轻摇头，阿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唐恩猜他们大约是在茶楼听到什么段子，倒也不在意，反而逗阿盛：

　　“有啊，有一只脾气很不好的鬼。”

　　一直小心开着车的司机咳了一下。唐恩从后视镜看到少年像是真的有些怕，又讲：

　　“他心地很好，你不用怕的。”

　　之后便是有关“鬼”不着边的话题，朱清哲看着窗外的雨，偶尔中间也插上一句。这样过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车路终于停下。

　　“朱先生，我们到了。”

　　车窗外不远处，有好些光团围着一栋通白的宅子。雨太大，朱清哲看不大清那是电灯还是灯笼，只觉得这白色宅子到并没什么阴森感。

　　如果说有鬼，那也真的如同唐秘书所说，是个心地很好的鬼吧。

　　想到这里他有些好笑，自己还真的跟着他们之前的话题跑了。现在得赶紧搬行李进屋，早些见过镇长好安顿下来才是。

　　一开车门，雨就飞舞着进来，几个人赶紧取出行李，最后司机拎着一只箱子和朱清哲撑一把伞，唐恩把伞大都偏向拿另一只箱子的阿盛，一行人来到小桐庄门口，唐恩走到前面带路。

　　穿过已有积水的前院来到堂屋，只见屋内灯火通明，把箱子放到屋角后，司机便回了车上。唐恩把自己手里的伞甩甩水收起靠到门边，大约是听到动静，一位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从里屋踱步出来，唐恩见了他笑道：

　　“镇长，朱先生接过来了。”

　　镇长沈耀之前已经同朱清哲讲过电话，听声音以为是个沉稳的中年人，没想到这位镇长不过三十出头，没什么官态，像是谁家来串门的和气表哥。

　　“朱先生辛苦了。”

　　行礼寒暄后，也才不过下午三点，外面却已经黑得像在夜里了。

　　“今天这天，实在不怎么好。”待大家都坐下了，沈耀似乎有些愁，悠悠开口道，“不然可以先带朱先生四处转转。小桐庄后面就是春雾山，现在花草长得正好。”

　　“多谢沈镇长，以后日子还长。”

　　“也是，不急这一天。”

　　沈耀笑起来，瞧到阿盛正在看堂中挂画，便问：

　　“弟弟怕是累了吧，饿不饿？”

　　阿盛见沈耀说话没什么架子顿生几分好感，坐正认真答他：

　　“唐秘书请我们吃了芙蓉酥。”

　　“噢？好吃吗？”

　　“好吃的。”

　　“那可好了，你们住在这里，以后还会吃到很多好吃的。”

　　“谁说他们能一直住这里了？”

　　里屋忽然传出一句话，朱清哲见沈耀唐恩一下恭敬地站起，便示意阿盛也同自己一道站起。

　　“五三爷爷，您睡起来了？”

　　沈耀像是有些高兴。朱清哲听方才说话人的声音，并不像是爷爷辈的，有些好奇讲话的是何模样。

　　这时从堂屋左侧门后走出一个高个男子，沈耀忙弯身作揖。

　　朱清哲也一起微微欠身。

　　只见那男子黑长发散在肩头，淡青长衫，披件宽大素袍。他光是站在那里，朱清哲就觉得时间像是往后退了百年。

　　不仅因为他的衣着，还因为这个人本身。

　　男子周身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氛。

　　因为雨，朱清哲的眼镜上附着些细碎的水珠，透过这样的镜片看男子，恍然间好像他们并不站在堂屋，而是在一个听不到雨声，更为安静的场所。

　　大概是因为什么辈分在吧。不然这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怎么会被叫做爷爷。

　　朱清哲心想。

　　像是听到了朱清哲内心的声音，男子把视线从沈耀那收回，皱起眉打量起他。

　　沈耀见状忙说：

　　“五三爷爷，这位朱先生，是我亲自请——”

　　“那又如何？”

　　毫不客气地丢出冷冰冰的四个字，沈耀似乎是习惯了，倒也不恼。

　　“我试过，可以了，他们才能住下。”

　　“那是自然，不过五三爷爷，您看，您总得等朱先生休息一两日，我好细细跟他说明白了才好——”

　　“你上次找来的，可是没两天就跑了。”

　　听到这里朱清哲有些不解——他，不是来给沈门镇镇志画插图的么？为什么要跑？

　　男子见他面露疑惑，冷笑道：

　　“这位什么先生，怕不是听了这活计包吃包住工钱高，什么都没问连忙跑来吧？”

　　“果真如此的话，还请早些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得下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