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怒撒薛涛笺》柳宝丁

30、报仇雪恨鸿笃殿

　　薛涛赶紧叫小姑娘把女道士们召集到隆兴客栈来，进入院内，只许进，不许出。直到夜间头遍梆子响起，迅速上了翠屏山，站好阵式，团团把鸿笃殿围住。

　　鸿笃殿西侧禅房，灯烛善明，三人对饮，酒过三巡。
　　赵德钦虽说是道士，行伍多年，酒量甚大，喝得正酣，心中畅快。心里想着，从中原逃到巴东，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不久还可能回到西川。那是他的家乡，后半生也许就有了保障。
　　原来这个赵德钦就是当年被刘辟俘虏的德钦，阿妈三个儿子的老大。当了刘辟的卫士队长，跟随刘辟反叛，被高崇文平叛后，逃了出来。此前，刘辟和其他反叛的割据将领都有联盟，淮西的吴元济、成德的王承宗、淄青的李师道，相互往来互通音信。德钦曾多次替刘辟去联络这些将领，去的最多的就是王承宗那里，因此很得王承宗赏识。刘辟败灭后，德钦就投奔了王承宗，替王承宗卖命。参与了杀害武元衡的事件，德钦胆大艺高，直接刺杀武元衡的事就交给了他。德钦确实冷静，干净利落毫不手软的割下了武元衡的头颅。怀揣头颅奔逃的过程中，还敢停马回头，向追逃的官军高吼：“毋急我，我先杀汝。”德钦干事都是单打独斗。他是外地人，与那些恒卒杀手合不到一块，没有回京城里的成德进奏院，干完事他就独自跑回王承宗的府邸躲藏起来。因此官府长期未抓到他。
　　王承宗投降以后，仍在镇州驻守。不便把德钦长期藏在府中，镇州附近有一个紫元观是王承宗捐建的，于是就让德钦改名赵德钦，让其在紫元观当了道长。不想王承宗被刺，促使赵德钦惶惶不安，觉得镇州不是久留之地，想挪一下地方，再图亡命天涯。正在此时收到石国兴满天下发的聘贴——通州招聘道长，就赶紧就过来了。不想，喜上加喜，招聘的主人是西川人，有可能回西川老家，虽然有点危险，但是有名正言顺的职业掩护，何乐而不为呢？
　　他离开镇州前，用一个木匣装着武元衡的头颅，外裹包袱皮，携带到通州。这几年他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头颅，是为了以防万一，到绝境之时，作为换取性命的筹码。不过他渐渐觉得，这项保命措施无甚大的作用。不被发现，是个累赘；如果一旦被发现，即使交出头颅，也不见得能换回性命……
　　赵德钦头脑精明。虽然他没识破薛涛考察他的计谋，为能应聘道长而高兴，但是他警惕性还是很高的。一进鸿笃殿院门，他不进殿歇息，满院子转了一圈，墙高树密，凭他的轻功是可以跳上去的。在北墙看见了那个提水洞，伸出头去一看，下面是几十丈高的悬崖峭壁，崖底就是州河，怪石林立的冒出水面。周围的墙都是建在悬崖边上，即使跳出墙去，再好的轻功，也会摔死。他亡命天涯，历尽艰险，这些险境对他来说也不算回事。他不相信这一处新建成的清静幽雅的道教圣地会是他亡命天涯的葬身之所。
　　喝酒喝到微酣，还是对那场考察有些疑惑。他问次仁：
　　“你怎么会讲蛮语？”
　　“我们就是蛮人呀。”
　　“你老家哪里？”
　　“松籓腊绒村。”
　　“啊！你们是腊绒的？那你们认识呼勃夫妇吗？”
　　“那是我阿爸阿妈呀。”
　　“那你们是次仁、莫苏。”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次仁故意装作不知。
　　“我是你们大哥，德钦呀！”
　　三人大喜，拥抱，举杯，畅饮。畅叙别后之情。
　　又是喝酒。次仁说：
　　“你走以后，害得阿妈好苦。”
　　“怎么，阿妈到底被高崇文杀了？”德钦呲牙切齿，拍桌问到。
　　“阿妈被高崇文拉到街头站笼多日。”
　　德钦一听，马上大哭不止。德钦是个孝子，自己刚在刘辟那里得了点前程，就接母亲到成都享福。不想母亲遭此大罪。后悔不已。口中喃喃：“儿子不孝。”德钦哭问：“后来呢？”
　　莫苏说：“险些困死在笼中！”
　　“主人当街跪求武相国。说动武相国发文把阿妈给救下来了。”次仁回答。
　　德钦又哭问：
　　“现在阿妈可好？”
　　“主人把她接到家里，养了起来。现在身体无恙。”
　　又是“主人”，救了人，还赡养，好人呀。
　　“谁是你们的主人？咱们得感激人家的救母之恩呀！”
　　“就是薛姐姐，阿妈给你提亲的那个姑娘。”莫苏说
　　“送我发带的那个女人？”
　　“你看我们的发带。”次仁、莫苏同时解下发带，德钦也解下，放在一起，颜色、编织样式、长短结构、流苏带穗一模一样，只是德钦的更细密、精致一些。
　　德钦“啊”了一声，陷入沉默，这一晚上三次提到姓薛的姑娘，这是缘分，还是冤孽？阿妈送给他这条发带时，说，这个姑娘正在松州受难，一时半会回不了成都，如果有缘分，你娶了她，既是你的福分，也是她的造化。如果没有缘分，就兄妹相待，互相有个照应。一打听，西川府都知道这个姑娘叫薛涛，既美丽漂亮，天分又高，可惜是个官伎，还被刘辟处罚到松州放逐，要不，谁娶了都是福分。德钦这下有了惦念，想着凭他现在的身份，娶一个官伎，在刘辟那里还是能有这个面子的。正酝酿提亲，好梦没做多久，就被刘辟的覆灭浇灭了。但是他一直扎着这个发带，算是留个念想。
　　“那她就是那个薛涛！”德钦惊讶的问。
　　“是的，成都校书郎薛涛。”次仁回答说。
　　“薛涛！薛涛！”德钦喃喃的唸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他想听到这个名字，又害怕听到这个名字。
　　德钦虽然亡命天涯，但对家乡这位未过门的媳妇还是很关注的，她的诗歌、她的纸品、她的脱藉、她的校书郎，甚至他和那个元稹流传出来的故事，他都是竖着耳朵听得仔细，记在心中。随着薛涛的名声如日中天，自己的罪行垒垒，他知道，他和她的差距越来越大，“小青蛙连想都不敢去想吃天鹅肉了”。不让想，就越想，就越是幻想……
　　做了武元衡的案子后，天下人都知道武元衡是薛涛的恩人，因此德钦知道自己与薛涛的关系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他在心中掐灭了对薛涛的幻想。并且一直小心翼翼的回避这个名字。
　　不料今晚喝酒，却三次提到薛涛，而且是对自己有恩的薛涛。
　　“她现在在哪里？”德钦问。
　　“这个薛涛就是我们的主人。”次仁说。
　　“就是聘请我的老板？”德钦问。
　　“对，就是上午考察你的那个女人。现在就在通州。”莫苏说。
　　德钦惊得目瞪口呆。
　　“他已经认出你的发带，那是她亲手编织的。”莫苏说。
　　“他知道我是德钦？那她还能记起阿妈的提亲？”一缕情丝愚蠢的使他又燃起了一丝幻想。他想即使薛涛认出他是德钦，也不等于就认出他是杀害武元衡的凶手。因为赵德钦认为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是杀人凶手。
　　“大哥，你真是痴心妄想！”莫苏说。
　　“你这是什么话？”德钦怒问。
　　“主人说，只要你交出一样东西，他就认你为大哥，兄妹相待，还是一家人。”次仁说。
　　“什么东西？”
　　“武元衡的头颅！”
　　“啊！”赵德钦一转身，伸手就去衣架上拔剑，又一转身，剑指次仁、莫苏二人，快如闪电。
　　莫苏吓得倒退到墙角。次仁说：“主人绝顶聪慧，一招‘到刺马镫’让你显露了白发；一招‘指天望月’又让你露出了你胳臂上的羚羊角；最后让我用蛮语与你对话，确认了你的蛮人身份。有确凿线索，指正你这些特征就是那个杀手。”
　　“她要怎样？”
　　“交出头颅，他保证让你安全回到松州，过草原上的日子。”
　　“我要是不交呢？！”德钦咬牙切齿，剑指次仁。
　　“阿妈说过，没有缘分，还有兄弟姊妹之情。薛姐姐说，看在兄妹之情上，你不会不交的。”
　　阿妈亲自跟他说过这话。德钦想起，隐痛加身。
　　“兄弟之情、母子之爱、救母之恩、定亲之缘……”怎么今天这么巧，都交织在一起，令这个杀人魔王心碎交加。他举剑定在那里。
　　静逸之中传来一缕连绵不断的声波，不是一缕，是从东、西、南三面传来的，蚊子声，不是，这才一月；鼓乐声，不是，声音十分细弱；读书声，有点像，但这里哪来的人家。声波中有文字，有语音，同起同落，同吟同气，是夜间咏经颂道的声音，不是一个两个，不是七嘴八舌，齐整的像钱塘江的潮水，一波一波……
　　德钦有点晕眩，有点张狂、有点不知所措。他力图让自己站定，默念道家魔邪符，以抵御经波，不知为何，字符皆乱，上下不衔。
　　他跳出禅房，奔向大门。落锁不开。力图轻功跳墙，一阵声波骤起，腿软力衰。挥剑狂舞，砍门劈柱。气喘吁吁。
　　经波中传来一种力道强劲，又涓涓如流的声音“仇人、恩人，兄弟、姊妹、阿妈、阿爸、牛羊、草原、奶茶、帐篷……”
　　脑海中出现慈祥的阿妈、草原的牛羊、美丽的姑娘、血淋淋的头颅、鼻中萦绕着奶茶的香味……
　　他立剑仰天，面对嘎云亭高吼：“长生天，我双手沾满鲜血，还能回草原吗？”
　　嘎云亭上传来一个庄严的女声：“只要你交出头颅，草原愿你驰腾。”
　　“你是薛妹妹吗？”
　　“你交出头颅，我们还可兄妹相称，我们一起给阿妈养老送终。”
　　“阿妈是武相国从高崇文手里解救的吗？”
　　“是的，武相国可以说是你的恩人。”
　　“啊——啊——”赵德钦又是挥剑狂舞，身边看到的东西都被他砍了。嘴里喊着：“杀恩人的蛮子是不能回到草原上的！阿妈是不能原谅我的。长生天是要惩罚我的！”
　　薛涛见状，一声唿哨，鸿笃殿院门大开，女道士鱼贯而入，东西北三面围住，并不进攻，又开始合十念经，慢慢近逼，咏经声渐渐大起。
　　赵德钦本也不在乎这些小姑娘，可是这些经声却扰得他身心俱裂。要是普通人也罢了，赵德钦从小参道，深悟经髓，恶报善心自有天意，经文道理，刺激心神，渐渐道心醒悟，他知道恶报的时候到了。大叫一声：“薛妹妹。”
　　薛涛脱离女道士阵列，向前走了几步，斗篷轻飘，束腰紧身，一身戎装，又是很严厉的说：“交出头颅！”。月光下，薛涛光彩照人的容貌，加上威严的气势逼得赵德钦退到了墙根，百感交集，心中念叨：我要是不反叛、我要是不作恶、我要是不杀武丞相，这个可心的人儿……嗓中发出“啊！啊！”的吼声，最后向前一步，躬身伸头在薛涛耳边用低哑的嗓音从喉根发出一声“找你的老情人要去吧。”一个后滚翻，从南墙的提水洞中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