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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樊迟·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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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我经历了人生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别离。
爷爷说要叶落归根,家里人竭力满足他的愿望,把他送回了故乡。
我是最后一个被叫到床前的。
他含泪看着我,只是看着我,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连维系呼吸都困难,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刻我真的好委屈,为什么所有人都有交代,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双眼逐渐浑浊,直到失去生气。我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仿佛一个输得一无所有的赌徒,任谁来叫都不肯走。
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钟宇轩,一个是爷爷。
前一个和我彻底破裂,后一个和我永远分离。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自己也在病床上。
爷爷下葬后父母就回去了,我留了下来,不吃不喝地在坟前守了一天。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老人家唯独什么都没对我说。
是对我失望了吗?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我把眼泪哭干了,依旧想不出答案。
考完最后一课,回到备考室,发现手机里有好几封未知号码的短信。
那个陌生人要我快点回家,看一出好戏。
我心里一沉,以为家里出事了,飞奔回去,开门一看,却发现父母都在,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威胁我妈,要她跟我爸离婚,不然就把我不是我爸亲生子的事情说出去。
什么意思?
母亲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说:“那又如何,他也不是我的亲生子,况且这件事我两年前就知道了。”
我眼前一黑。
……什么意思?
这就是母亲忽然对我冷淡的原因吗?
那个女人很吃惊地道:“你们两个都在外面乱搞,结果搞出个跟你们任何人都没血缘关系的儿子?
好刺耳。
好难受。
我把花瓶摔碎在地,歇斯底里道:“闭嘴!”
我听见父亲低吼,“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灯,却没有一盏愿意为我而亮。
桌面上放着一份检查报告。
那张纸告诉我,钟宇轩才是这个家的继承人。爷爷的无言也有了答案。
我是不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事都荒唐可笑。原来这一切本来都应该属于钟宇轩,我就像一个跳梁小丑,穿着别人的衣服活了十八年,还洋洋得意地炫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有人都不要我。
万念俱灰也莫过于此。
我开始计划着去死。
我一遍一遍地走着从前和钟宇轩一起走过的街道,拍下沿路那些看过无数次的风景。无比认真,也无比郑重。从孩童时期的沙坑,到少年时期的球场。每一间教室,每一块地砖,每一丛灌木,都好好地再看一遍。
我花了一个月,去回忆我奇怪、糟糕、又美好的一生。
沙滩上写着一个个的名字,被海浪冲掉就意味着离开。海浪不断逼近,退潮过后,沙滩上只会剩下钟宇轩,再没有樊迟。
用黑笔在日历上圈起的那一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真好,可以让我可笑的人生规划中止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日子里。
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一人,我取出酒柜里最好的一瓶酒。父亲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很心疼它。
成年那天,外公送了我一辆车。我喝着酒,迷迷糊糊地想,就用那辆车为我虚伪而失败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好了。
对不起,交警大队的各位,没来得及考驾照,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路上开着车,用残存的理智思考在哪自杀比较好,不知不觉驶上了校道。
……就死在和钟宇轩吵架的那个街角好了。
这时,我忽然看到了钟宇轩。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无比诡异的念头。
带他一起走。
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多浪漫啊。
油门被踩下,车子呼啸着朝他撞去。
我是那样自私,自私到非他不可,自私到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快撞到他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放起了影影绰绰的走马灯。
原来,人在快要死的时候,真的会看到自己这一生的经历。我看到自己和他出生在同一家医院,看到自己和他被抱进不同的家门,看到自己如何一点点地喜欢上他,又如何一点点地和他渐行渐远。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
人这一生注定孤独,注定求而不得,注定万事皆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耗尽一生才懂。
我拼尽全力踩刹车、打方向盘,看到钟宇轩被撞到路的左侧,把手一松,让车自己开。
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电梯越往下,进来的人越多。
在电梯的最里面,我们逐渐靠近,距离缩短为零。我担心周围的人会听到我的心跳声,钟宇轩却在这时握紧了我的手。
神奇的是,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了。
到他家门口时,我看着他从地毯下翻出备用钥匙。
“……你钥匙呢。”
“昨天出门的时候忘拿了。”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中午刚想起有备用钥匙这回事。”
“……”
他开门进去,我跟在后面,顺手带上了门。刚想说“现在开始谈吧”,就被他按到门上,扳过脸来。
……明明我才是总裁,为什么剧本到你手上了。
他动作有些笨拙,但很快摸到了门路,步上正轨。
这一吻仿佛迟到了十年。
我真怕自己是在做梦。
大梦一场,醒来发现自己在阴间的路上,孟婆喊我喝汤。
“……怎么哭了?”
他捧起我的脸,用拇指帮我拭去眼泪。
怎么就这么不真实。
我上前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哭得毫无形象,生怕他下一秒就不见了,贪婪地汲取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用每一寸皮肤记住他宽阔的脊背。
后来,后来我们就滚上床了。
自然而然又顺理成章。
早晨,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醒来,睁眼就看见一段劲瘦有力的脖颈,腰侧感受到重量——某人的狗爪搭在上面。
铃声响起,枕边人咕哝一声,摸到床头柜的手机,接起来道:“……哪位?”
这个沙哑的声音……
对面安静了足足五秒。
“好的,今天的见面要推掉对吧,我知道了,祝你们周末愉快。”
那人挂掉了电话。
钟宇轩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皱了皱眉,“奇怪,这是谁。”
妈的,那是我的手机。
我醒得比钟宇轩早。
除了我自己,苍白的病房里空无一人。头疼得厉害……外面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好像在争吵。
我扶着护栏坐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下床,打开门道:“能不能别吵了。”
他们两个闻言停下,纷纷看向我,一个惊惧,一个错愕。
“你们要离就赶紧离,谁都不用抚养我,我已经成年了。”
这时候,外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推开我的父母,沉着脸走到我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樊海清就教出你这么个东西?”
我的脑袋往右偏,左脸火辣辣的疼。
他转过去,扇了我爸一巴掌,又扇了我妈一巴掌,路过的小护士都惊呆了。
扇爽了以后,他不断指着我,枯槁的手上下颤抖,视线在我父母面上来回梭巡,怒声道:“你们两个,加起来八十几岁的人了,连个十八岁的小屁孩都不如?”
母亲捂着脸,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一样哭诉:“你为什么要我嫁给他?他是个王八蛋,毁了我大半生!”
父亲脸色铁青,低头不语。
“我从没有逼过你,是你自己口口声声答应的。要离婚就明天一早滚去民政局离,别他妈在这丢人现眼。”
训斥完他们,外公把我撵到了钟宇轩的病房。
“跪下。”
我“扑通”一声痛快跪下。
他先是一愣,马上又恢复如常,在窗边坐下了。
钟宇轩睡得很安详。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悬崖勒马,没酿成大错,捡回一条命,未来一片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钟宇轩的母亲推门进来,看见两个黑黝黝的人影,险些被吓哭。
“……小迟?”
听见这个声音,我鼻子一酸。
这才是我的生母。
教养出钟宇轩的女人。
如果我也能有这样一位温柔的母亲……
她把我扶起来,泪眼朦胧。
“……阿姨,对不起。”
“不能怪你……”
她仿佛什么都知道,抱着我,泪流成河。
这件事最后草草收场。
外公接过了我的“抚养权”,问过我的意愿,将为我留好的后路拿出来,把我直接打包送出国。
坐在候机处,我划着手机,找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勉强能上本地那所一流大学。
……如果要填志愿,我也不会填这所学校,因为钟宇轩肯定会填。以他的成绩和综合情况,进这所学校也最合适。
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忘掉了。
我这种人从一开始不配喜欢他。
最后关头,我放弃了钟宇轩,老天让我捡回一条命。
或许这就是天意。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语言倒不成问题,让我困惑的是这里的文化。
性与爱是开诚布公的,几乎没有人会忌讳这个话题。曾有一位来自美国西部的姑娘在公众场合热情向我示爱,说实话,我吓了一跳。
后来我们交往了一阵,抱着彻底忘掉钟宇轩的念头,我似乎能放得更开。再之后,我试过女人,也试过男人,报复性地尝试着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企图借此忘掉那个家伙,迈向人生的下一阶段。
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摆脱名为钟宇轩的囚笼。
躺在床上,望着拨号键盘,我能一位不差地打出他的号码,却再没有拨出去的勇气。
他会想起我吗?
……一直没有我的消息,会不会觉得我已经死了?
又或许他早就忘了我这么一号人。
思念蚀骨。
我走投无路,只好求助于心理医生。医生递给我一张纸,建议我把那个人身上所有我不喜欢的地方都列出来。
我思考了很久,才写下第一条。
过去一小时,好不容易写出寥寥数字,最后又悉数划去。
纸上黑漆漆的一片,脑海里全是钟宇轩。
在沙坑里打滚的你,给流浪狗喂食的你,把小说盖在脸上呼呼大睡的你,和高年级同学打球的你,被女生递情书的你,和朋友一起看漫画的你,单科考年级第一的你,笑得没心没肺的你……
这么多年过去,许多记忆早已掉色失帧,唯独那些有你的画面,定格在一家为你而开的展览馆里,被时间打磨得越来越鲜活。
展览馆的名字叫:樊迟的暗恋生涯。
十几年来,我既是管理员,又是评论员。像松鼠藏贮冬粮那样一张一张搬进,又像老师批改作文那样一张一张阅览。画作越来越多,走廊也越来越长。有的画我仔细装裱、挂在显眼的位置,有的画我赌气不看、扔在冷清的角落。和你吵架闹矛盾,当时有多忿恨,现在就有多怀念。把最喜欢的画倒过来看,物换星移,包容里刺出利刃,温情凝成砒-霜。
我思绪混乱,精神发狂,曾经想把这些画一把火全烧了……回过神来,却一张也不舍得丢。
你的所有,我都接受。
这就是答案。
三年,五年,十年……我还会对你念念不忘吗?
我泡图书馆、兼职、交友、吃药,让生活忙得脚不沾地,看上去没有一丝过去留下的残片,假装活得充实、活在当下,不去看影子里自作多情的自己。
可困惑感还是年复一年地伴随着我,一如海雾年复一年地漫过金门大桥。
偶尔闲下来,我也会只身去公园里喂鸽子。它们吃面包,我喝咖啡。清晨或傍晚,炎夏或寒冬,坐在喷泉前的长椅上,思考我这些年来的人生意义。
果然,圣贤之道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能参悟的。和钟宇轩在一起,我的脑子就像不受控制一样蹦出各种可能性。猜他疏远我,猜他和谁在一起……
可不管我怎么猜测,我也从未从他口中亲耳听到过他对我的想法。凭空臆测,这是其一。
咬定他喜欢女人,认定他厌倦了我。武断绝对,这是其二。
明明是我无理取闹,却等着他来道歉。自以为是,这是其三。
栽过这么多跟头,失去这么多东西,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他,无所保留地爱着他。固执拘泥,这是其四。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我果然一样都没做到,难怪爷爷会对我失望。
樊迟,你看看你自己活成了什么窝囊样,为一个甚至不知道你爱他的人诚惶诚恐了十几年,说出去别人都能笑掉大牙。
好笑是真的好笑。
疼也是真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