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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樊迟·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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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樊迟。
在暗恋了十几年的家伙的房间里醒来,我现在慌得一批。
身上掉了张便签,拿起来看,上面是熟悉的丑体字:帮你取东西,等我回来
……谁他妈等你回来。
我很没骨气地跑了。
感情这种事真的很奇妙,有人倾盖如故,有人白首如新。
我父母就是后者最好的实例。他们奉父母之命步入教堂,结了婚以后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有了我后更是连话也不怎么谈,只是各活各的。
严格来说,我应该是被我爷爷带大的,所有亲人里我也最喜欢他,甚至胜过父母。爷爷从小就教导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说的是不凭空臆测,不武断绝对,不固执拘泥,不自以为是。
细想来,我似乎一个都没做到。
……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别人就告诉我,你家对面住了一个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朋友。
我心里不屑:那又如何?就算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也要比他优秀一万倍。
他幼儿园玩泥巴,小学打电动,初中看小说,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我默默地想,这孩子没救了。
但高一开学那天,他给了我一个惊喜。
说实话,我的确有点被吓到了。以他二模的成绩,上个稍微好点的高中都有成问题,能考上本部的高中,实乃幸事。
同时说明,他还是有救的。
高一上学期放寒假前,班主任允许我们看电影。记得那是一部很经典的外国爱情片,叫什么给忘了,依稀记得有一片充满生机的绿草地,还有男女主二人幸福的背影。
那个家伙突然问我想不想谈恋爱,我心里一跳,心说他不会是想找女朋友了吧。
……也对,他长得人模狗样,打球的时候方圆一公里的女同学都移不开眼。钟宇轩会在高中时期谈恋爱,似乎没什么毛病。
我故意冷冰冰地说,谈恋爱不在我现阶段的人生规划里,希望钟先生多多少少也能参考一下。
结果他转头就问我想谈什么样的恋爱,好家伙,看个爱情电影还把你看得春心荡漾了是吧钟宇轩。
我气得不想理他,心里泛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平凡的吧。”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他好像感动得要哭了。
真蠢。
其实,刚刚的回答还剩半句话,觉得有点矫情,被我死命咽回去了。
“最好是可以一直谈下去的那种。”
分班之后,有个女生向他表白了。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
我心里凉了大半。
……反正不管喜欢谁也不会喜欢我。
他喜欢打球,女人缘好,兄弟也一大堆,怎么看都是个正常直男。
那天晚修我根本没心情写作业,对答案的时候本子上漫山遍野的红叉。
下雨了。
老天爷跟钟宇轩一定是一伙的,为什么都要把我浇得透心凉。
走在路上想着,竟然还哭了。我真没用,喜欢男人就算了,还喜欢上一个直男,这个直男还是我发小。
我听见他在喊我,心里默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他跑到我身边,直接把我扳过去,力道不知轻重得让我想打人,结果还上来就骂:“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伞都不打?”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只好端出一张冷漠的脸。
那个你喜欢的女生,一定比我开朗,比我温柔,比我善解人意。
“……钟宇轩,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尝到被别人抢东西的滋味。”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受。”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把伞塞给我,叫我先拿着。我心想:老子拿个棒棒锤,留着跟你喜欢的人一起打吧!
因为有些生气,我推了回去。
这次,不知轻重的人变成了我。
他愣愣地看向我,不知所措,像是被很信任的人背叛了一样。我觉得左边的胸口生疼,不再管他,自顾自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我尽量让家里人送我上下学,因为我不想在路上碰到他。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即使我刻意回避,刻意表现得冷淡,却还是听见内心不争气的恳求:和好吧,那样至少可以站在他身边。
……我不。
凭什么先低头的人是我。
从小到大,哪次闹矛盾不是我先找的他?现在老子心都他妈的被凉透了,让他先来找我一次很过分吗?
我不管,钟宇轩快点滚过来跟我道歉。
……然后我再跟你道歉,这事就这么翻篇了。
可是,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自尊心使我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在无理取闹。
他喜欢别人,一点错也没有,错的人是我。喜欢他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无关,不论结果如何,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真的很不服气,各种方面我都做得比他好,为什么偏偏在感情这种事上兵败滑铁卢?
还是不想认输。
既然他不喜欢我,我干嘛还要喜欢他。我是傻逼吗,才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顺利考进尖子班,远离人生危险品钟宇轩,顺便给自己一段冷静期。好好想清楚,你未来想做什么,钟宇轩又算什么。
还没想明白钟宇轩在我这算什么,倒是看明白了自己在他那什么也不是。
我走了以后,他过得生龙活虎,精神百倍,天天打篮球,还在学校里打出名了,人送外号辣妹收割机。
我不想听,也不想看,心中默念四字箴言:与我无关。
可我一想到他现在或许左拥右抱,身边不缺温香软玉,就觉得什么与我无关都在扯淡,就他妈离谱。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也没见过钟宇轩,你只是在一个陌生人家借宿了一晚。”
结果刚到办公室,新上任的秘书就边放下咖啡边道:“总裁,钟宇轩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
“哦……那就好。”
秘书出去了。
我故作镇定地打开电脑,浏览今早的股市行情,屏幕上却写满了:帮你取东西,等我回来。
得知自己和他生活在一座城市,还离得那么近,我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晚上请秘书小姐吃饭,她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学。
“总裁……”
“已经下班了,叫我樊迟吧。”
我们在饭桌上聊得还挺来,心照不宣地绕开那件事,从现今谈起。
“……樊迟,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秘书犹豫了一下。
“钟宇轩本科读了神经医学。”
我喝水的动作一顿。
“挺适合他。”
神经病去读神经医学。
“……你不知道吗?”
她语气有些小心,又有些困惑。
我心里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知道什么?”
“他喜欢了你整个青春。”
玻璃杯“啪”的一声碎在地上。
喜欢我?
开玩笑的吧。
地上碎成一片片的仿佛不是玻璃杯,而是我的整个青春。
“你的意思是……他为我去读了神经医学?”
秘书使劲点头。
……钟宇轩!
我觉得自己真冷静,先把秘书送回了家,然后和颜悦色地要了那个王八……那个混蛋的电话和单位,拿上外套直奔x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
等电梯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或许我应该先去一趟心血管内科,但我没时间了。
钟宇轩,给爷滚出来!
我当然不会在医院大喊大叫,我的理智没有完全崩盘,这是我的心里话。
电梯门一开,看到那熟悉的三个字时,我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我当年被诊断出神经衰弱的地方。
……也是我们出生的地方。
高二一整年,我都和自己作着艰苦的思想斗争。
樊迟,你是个男的。
你可以不管别人怎么看,但你肩负着继承家业的重任,你身上有爷爷给予的厚望,将来肯定是要结婚生子的。
钟宇轩也是。
……看吧,最后的结局注定不会美好,你现在有多喜欢都是徒劳。
暗恋者是最没用的,任由自己被细小的情感蚕食鲸吞,淹没于无尽苦海。明知喜欢一个人是咎由自取,却还心甘情愿。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好好念完剩下一年高中,再去国内一流大学读早就选好的专业,毕业后走上家里铺好的路,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规划。
结果钟宇轩拿着一只笔在我的人生规划上左涂右画,把一切都搅乱了。
关于他的一堆问题,有时候想着想着,我就会失眠。
再后来,爷爷生病了,去了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疗养。母亲忽然对我十分冷淡,正眼也不瞧我了。父亲忙着工作,家都不回,不知道夜夜留宿在哪个情人那里。
没关系,我对自己道。
至少我还有我自己。
进入高三后,我的精神状况急转直下,整夜整夜地失眠。我怀疑是之前思虑过剩,再加上进入高三后的压力才变成这样。我天天喝咖啡,背着家里开了安眠药,勉强维持着白天的清醒。
看到钟宇轩时,我竟然有想哭的冲动。希望他能来陪我聊聊天,又不愿对任何人倾诉。
因为我只能有我自己。
班主任准了我一天假,建议我去看医生。
没想到钟宇轩那个白痴也跟了过来,说是请假来打流感疫苗。
时间一到,他先去楼下打针了,我留在精神科做检查。
医生指着报告单,说我可能得了神经衰弱。
我沉默地从办公室出来,看见钟宇轩坐在外面用饮料玩杂耍。他丢给我其中一瓶,问我情况如何。
我没心情解释,把报告递给他,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边上。
“神经衰弱有什么,又不是神经病……”
“……你不懂!”
累积的压力被他一句话击溃,我别过头,差点就在钟宇轩面前哭了。
现在想来,可能无论他当时说什么我都会哭。
半分钟过后,那家伙才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抱歉,我失态了。”
我把眼泪憋回去,转过来对他道。见我神色如常,他又把举起的手放下了。
“没事就好。”
他似乎一直想说什么,我也有话要说,但直到在家门口分别的那一刻,我们除了再见,什么也没说。
现在,坐在这个十几年前曾坐过的椅子上,我心如一团乱麻。
……当年我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不论何时想起,还是会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
冲动之下,我带着狂喜和疑问来到这。冷静之后,我有点想就此离开。
要不然……再看一眼?
就看一眼。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可能就坐在里面,对着电脑屏幕办公,分析着某位患者的心电图,无所事事地趴在桌子上发呆,捧着手机跟女朋友聊天……
我站在门牌下,犹豫不决。
秘书说,他喜欢了我整个青春。
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青春也早该步入尾声了吧。
……还是不要互相打扰……
“樊迟?”
我差点被这个声音吓死。
僵硬地转过头,竟是多年未见的白祁真。
“好久不……”
话音未落,里面忽然传来一阵乒呤乓啷的声响,紧接着是某人恨不得要飞过来的脚步声。
我心头涌起一阵危机感,果不其然,是钟宇轩。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明明昨天才见过,却恍若隔世。
就在我搜肠刮肚地想找点什么可说的东西时,他忽然矮下身,接着,我身体一轻,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
白祁真摸着下巴,“看来这一卦我也算对了……”
“谢谢你,兄弟。”
钟宇轩把我打横抱起直奔电梯,我一个快一米八的男人就这样被他轻松扛走了。
太可怕了。
我觉得这个世界乱套了,自己现在真的有必要去一趟心血管内科。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钟宇轩摇摇头,“你得跟我回家。”
他还算有点廉耻心,知道要走没人的电梯。我拽着他的衣领叫他放手,他才在电梯里依依不舍地把我放下来。
“我昨晚想清楚了。”
他站在我身旁,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要跟你好好谈谈。”
我陷入了焦虑与退步的恶性循环,成绩一点点下滑。
在一个别人都拼命努力的时候。
整个寒假,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作业一笔没动。一模的时候,钟宇轩理综考了年级第一,同时也是全区第一。
我很佩服,也很羡慕,因为我理综成绩一直不太好。
父母争吵的次数渐渐增多,爷爷的病情慢慢加重,我喜欢的人越变越好,我却不进反退。
班主任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都不予回应。
不知道谁把我的一模成绩告诉了钟宇轩,某天晚修前,他直接跑来班上找我。
“樊迟,你到底怎么了?”
他看着我,神情担忧,似乎很想对我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有这索然无味的一句询问。
我知道他考得比我好,他的成绩能上很好的大学。从前的种种自以为是全都化作一把尖锐的利刃,刺穿我那可笑的自尊。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嫉妒他。
我为自己蒙羞。
我不配喜欢他。
“……你其实很讨厌我吧。”
从小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谁都瞧不起,说话古板又无趣。不过是有女孩子向你表白,我就做出那种反应……其实你早就烦透我了吧?得知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朋友喜欢男人,还暗恋了自己好几年……会觉得很恶心吧?
“你不要这样……”
什么叫我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是“我不讨厌你”?
我死命咬着下唇,锥心的疼提醒着我,这是现实。
所以我不能哭。
“你、你不要咬了,都流血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到处找抽纸,我听见自己冷冷开口,仿佛法官对囚徒下最后的判决:“钟宇轩,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钟宇轩手里拿着四五张纸,其中一张堪堪碰到我的嘴唇时,他停下了动作。
鲜血在蔓延。
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包容我的偏执我的任性我的自私和软弱,让我觉得无论我做什么过分的事都能得到原谅。你却从来只肯站在那条线的后面,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不愿靠近我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
我仿佛看见我们在渐行渐远,跑在前面的是你,被甩在后面的是我。
你身边多了那么多优秀的人,早就不缺一个残破不堪的我了,对吗?
“……不找就不找。”
他赌气般把纸巾全部扔进垃圾桶,咬了咬牙。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以这样强硬的姿态面对我。
“有本事你给我一拳。”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他一拳,径自走了。
留下错愕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