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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钟宇轩·其二 ...

  •   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过去后,樊迟再没主动找过我。
      他开始沉默寡言,无论何时都在桌前看书学习。我还是老样子,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玩耍。
      没有樊迟,我还有泰平阳和白祁真,还有大把大把的好兄弟。
      可没有樊迟的生活始终是不一样的。
      我似乎一直在极力淡化这一点。

      高二上学期,成绩优异且稳定的发小光荣地离开了我们这个寒碜的普通班,我们见面的次数也愈发少得可怜。
      樊迟似乎变得冷静多了,看见我也不躲,只是点点头,冷淡又疏离。
      是假象吗?
      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是不是可以少挨那么一下撞?
      虽然没撞死没撞残,但也挺疼。

      高考前的一个月,我以减压的名义出去打球,回来就看见自家爹妈和樊迟父母站在门口,各自缄默。
      气氛有些凝重。
      樊迟大概不在家,我疑惑地看向我爹,用口型询问出了什么事。
      “宇轩,跟你樊叔走一趟。”
      爹说完就进门了,屋里没开灯,显得他的背影有些沉重。
      我莫名其妙地被樊迟他爸带到医院做了一次亲子鉴定。
      结果就他妈出大事了。

      我应该姓樊。
      樊迟才是我爹我妈的亲儿子。
      我们自出生后就各自进入了错误的家庭,还他妈门对门住了快二十年才发现事情的真相。
      真……狗血。
      樊家上下除了毫不知情的樊迟,似乎都很在意这件事。
      我下了课,拎着晚上要吃的菜回来,刚走出电梯门,眼前俨然又是周末那副图景。
      “我觉得还是要看孩子的意……”
      看见我,老爸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都胶在我身上。
      有千斤重。
      我咽了口口水,故作轻松地走出电梯。
      “在门口堵着干嘛,回家啊老爸老妈。”
      我把那两口子一手一个往门里推,笑着向身后人道别。
      “叔叔阿姨再见,我们走啦。”
      虽然知道是亲生父母,但我更倾向于叫眼前这两个拉扯我十几年的夫妻为爸妈。
      养都养这么大了,还换什么换,就这么着呗。
      我们家老太婆是最搞笑的,笑了哭哭了笑。

      后来,樊迟他爸曾单独找过我。
      “你不愿意回来,我也没办法,但你毕竟是我亲儿子。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杀人不犯法,我樊磊做得到……什么都行。”
      我想了想,答道:“谢谢您,先存着吧。”
      二人在楼下咖啡厅达成共识。

      高考那天,我心里出奇的平静。
      阅卷,作答,交卷,行云流水。随着昭告最后一门课考完的铃声响起,四万万同胞齐声欢呼。
      忽然好想见樊迟。
      我艰难地拨开撕书大军,跑到樊迟他们班的备考室门口,撞见了欢天喜地的柳茗。
      “找樊迟?来晚啦,他已经走了——”
      他安慰般地拍了拍我的肩,背着书包、摇着小尾巴找女朋友去了。
      有点羡慕。
      我若有所失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回身去找泰平阳和白祁真。三人很快默契地达成共识,直奔网吧通宵。
      那是真的爽。
      再之后,我就过上了一天比一天糜烂的生活。
      出成绩那天早上,我本来没醒,结果被客厅里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吵醒。我妈一手捂着嘴,一手把我从枕头上拎起来,哭哭啼啼,把手机屏幕往我面前一塞。
      我靠,x省理综状元。
      x中钟宇轩。
      牛逼了。
      我当时怀疑自己根本就没醒,这他妈就是个梦中梦。于是我十分平静地对着我妈点了点头,向她salute,又“砰”一声倒回去睡了。
      直到我妈再一次把我摇醒。

      全世界的亲戚都跑来我们家来贺喜,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七大姑八大姨。
      送走亲戚,关门前的那一刻,我的目光缓缓落在对面那扇门上。
      樊迟在干什么?他吃饭了吗?他考了多少分?我们能上同一所大学吗?
      纵使心中有千百般疑问,这扇门也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能够随意叩响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关好门,跑进房间,翻出了被窝里静音的手机。
      不就两扇门的距离,还打什么电话啊。
      我在心里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
      一划开手机屏幕,电话炸了,短信炸了,社交软件也炸了。我把手机一扔,自暴自弃地往床上一躺。
      这手机相当于废了。
      身心俱疲的我干脆在手机里挂上电话留言,买了新卡装进旧手机里,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就跑去外地旅游了。
      那几天,我走遍了中国西南一隅的山山水水。从一开始的好奇新鲜,到后来看见满眼绿油油的大山就想吐。
      一个人的旅行固然自由,但也挺闷的,连个说话的人都缺。
      我打开手机,没找泰平阳,没找白祁真,也没找爸妈——只拨了樊迟的号码。
      ……嘟。
      靠,山区没信号。
      还是忍住了把手机扔进山沟里的冲动。

      可能就是在我一个人东跑西窜、游好景吃特产的那几天,樊迟翻出了他们家柜子里那张要命的检测报告。
      ……这种东西怎么不早早一把火烧了?
      很久以后,知道真相的我差点脱口而出问候他爹妈的话,转念一想,那好像是我爹妈。

      返校前一天,我搭上了回家的高铁。看见熟悉的高楼大厦,激动地咬了一口列车餐。
      回家的感觉真好。
      第二天刚到楼梯口,就看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羊群一样漫无目的地聚集在走廊上,发现我来了,纷纷转过身行注目礼。我受宠若惊,刚想逃进班,就和泰平阳撞了个满怀。
      “哈哈,你终于来了!”

      六月的气息属于栀子。
      在栀子清香的包裹中,校园漂浮着离别前的愁绪,与少年人青涩的感慨。
      就在这样一个文艺的毕业季,这群家伙竟然抓着我当众玩阿鲁巴。
      人性泯灭,道德沦丧。
      白祁真没跟他们掺和,不过一直坐在窗户底下憋笑。我就知道,这群兔崽子没一个有良心的。

      直到班主任来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我下来。刚被残害完,班主任就使劲儿拍着我的后背,跟见到的所有人用毕生所学可劲夸,拍得我有种要吐出五脏六腑的错觉。
      草草结束了这段荒诞的返校经历,我拉着一边书包带窜出学校,校门上还贴着“恭喜我校钟宇轩同学荣获x省理综状元”的大红横幅。刚踏上大马路,一辆红色的奥迪就像失控了一样朝我开来。
      于是就有了故事开始时的那一幕。

      夜色已深。
      樊迟睡得很沉,我安静地在一旁看。
      高三那会,他时常精神不济,偶尔在走廊里碰见,脸上总是顶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一副不够睡的表情。路过他们班,不出意料也会看见他桌上摆着一杯咖啡。
      他难受,我也难受。
      应该叫作心疼。
      因为我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我初三那年填志愿的时候。
      也许是他板着脸忍笑的时候。
      也许是他侧过身来,睫毛被雨水打湿,漠然地看着我的时候。
      初见不知欢,久处却砰然。
      我一直不敢表白,只是不声不响地喜欢着。因为我不敢想象被拒绝的画面是什么样的,不敢想象没有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只是一味沉湎于自我欺骗中,把认清事实的期限一拖再拖。
      樊迟离开我们班后,我偶尔还能见到他。可即使见到了,也基本上无话可说,只能在他礼貌点头的时候尽可能地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道一声早安。
      喜欢他的时候,我是如此懦弱。单单是想到那个漠然的表情里可能蕴含着讨厌的意味,我就难过得巴不得人生重来。
      我也认识一些樊迟现在的同班同学,其中玩得比较来的是一起打过球的柳茗。每次见到他,我都会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樊迟的近况。得知我跟樊迟是发小,他也不觉得奇怪,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什么。
      樊迟瞒着家里人请假一整天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呃……你千万别说出去,这是我送作业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
      我点点头,“当然不会。”
      然后也请了一天假。

      在阳台上看见樊迟穿着便装走出大楼,我赶紧抓起钥匙,锁好门奔向电梯。
      他坐地铁去的,我故意跟他隔了两节车厢远,站在一个刚好看得见他的位置。
      樊迟在看手机。
      过了几站,他下车了,我也赶紧跟着下。他往医院走,我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心里犯疑:樊迟自己跑来医院干什么?
      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遛狗的老大爷。
      樊迟看向那只摇着尾巴、傻乎乎的萨摩耶。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无端觉得,那一定是十分温柔的神情。
      医院很快就到了,他走进大楼,在服务台挂号。

      十八年前,我跟樊迟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靠在医院手扶电梯旁的石柱边上,环视着大厅,一时间感慨万千。
      樊迟挂完号应该往左走,因为直梯在左侧。我本来的作战计划是这样的,等他走了以后再去问前台小姐樊先生刚刚挂了什么科,可樊迟根本没按我想的来。
      他转向我这边,径直向我走来。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慌忙拉低帽檐,假装自己是个沉迷音乐的路人。
      在快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似乎顿了顿,从我身侧走过。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感觉脑门上一空,帽檐被人拉到后脑勺。
      “露馅了。”
      声音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我惊讶地看向他,把口罩拉下来,“怎么看出来的?”
      “回头看见你逗人家狗的时候。”
      樊迟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提起嘴角。
      “走了。”
      我应了一声,忙不迭追上,那声音别提有多高兴了,跟见着主人的萨摩耶也没差。

      眼看着层数渐渐攀升,电梯里的人渐渐离开,直到只剩我们俩。
      “你哪里不舒服?”
      “脑子。”
      我刚想继续问,电梯门开了。
      外头赫然三个大字,精神科。
      “……以我对你十八年的了解,我敢肯定,你得的不是精神病。”
      樊迟却露出一个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当时没读懂,那个表情压抑了多少如海般深沉黯然的心绪。

      樊迟放在一旁的大衣忽然抖动起来。
      我起身察看,有人打他电话,一个陌生号码。
      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
      “喂?”
      那边静了两三秒,传来一声不太确定的询问。
      “……钟宇轩吗?”
      这声音,嘶……好像在哪听过。
      哦,是人生中第一个向我表白的女孩子。
      “是我。”
      我看了床上不省人事的家伙一眼,向她解释道:“樊迟喝醉了,我正好碰见,就顺手扛回家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东西没拿走,在我这放着,我现在送过来吧。”
      “现在太晚了,还是我过去拿吧。”
      对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好,报了一个地址,我答应着挂断了电话。
      樊迟熟睡的侧颜近在咫尺。
      我蹲下来,歪着头趴在床边,就这样静静看着他,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还是跟高中时一样白,五官长开了,从俊秀到俊朗。
      我有些怀念地笑了笑,写下一张便签安他脑门上,出门取东西。

      副班比以前更成熟了。她和我同岁,却总给我一种要比我稍微年长的错觉。
      我们闲话家常,客气寒暄,当年的懵懂与青涩仿佛都是过眼云烟,一触即散。
      她执意要送我,我们便在电梯里简单地聊了聊,心照不宣地绕开那件事,从现今谈起。
      “你跟樊迟一直保持着联系?”
      “不,说来也巧,我今天才发现樊迟是我的新上司……公司开庆功宴,大家围着他灌酒,我挡了一杯他就不让我挡了,所以才喝成那个样子。”
      她有些歉疚地朝我笑了笑,补上一句:“我们今天见面时刚存的号码。”
      我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快走到家门口时,我忽然发现一件很要命的事。
      我他妈忘带钥匙了。
      回想着樊迟醉得不轻的模样,我叹了口气,在楼下开了个房间住了一晚。
      躺在床上,我想了很多事情。想这些年来我对樊迟的感情,想他清醒后我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
      要是他能一直醉着该有多好。
      我叹了口气,心道:一直醉着的大概是我自己吧。
      钟宇轩,你都快三十了,还过不去这道坎,你有病啊。
      ……是,我有病。
      且病入膏肓。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樊迟了,这场戏拖得太久,已无法圆满落幕。如果非要落幕,最好是戛然而止。
      可怎么戛然而止?像当年他推开我那样推开他,然后对他说:樊迟你给我滚,老子不想看见你,你就成为我的一个美好又苦涩的回忆好了。
      ……怎么可能呢。
      我是那么爱你,爱你因我而牵起的嘴角,爱你眼里只有我一人,爱你嫉妒我嫉妒到发狂,爱你靠近我像靠近一团炭火,爱你的偏执你的任性还有你深藏的软弱,爱你所有只属于我的模样。
      闭上眼,那些和樊迟朝夕相处的记忆不断从脑海里冒出来。鲜妍的、葳蕤的,花草般灿烂夺目的青春岁月……你我共度,无可替代。
      我根本就不在意樊迟开车撞我这件事,仿佛这只是一个同龄人间不痛不痒的玩笑。也许是因为没酿成大错,也许是我相信他本就不打算真的撞我,我不怪罪他,更不用谈什么原谅。
      其实,我应该很清楚樊迟在想什么。
      他撞我的那一下,也是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钟宇轩,我不想活了。阴间太冷,你能不能过来陪我?”
      那是他醉后的胡言,也是内心深处最黑暗、最见不得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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