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池阁落花晚秋》四月暮

23、第 23 章

　　枯井坐落在一处被废弃的院子里，旁边就是一株百年菩提，此时此刻，正午阳光之下，绿叶托白雪，白雪镀金光。

　　因此从郁晚舟的角度看去，有晴日，有蓝天，有白雪，还有绿树，井下的风景也不失为另一种“野趣”；可是从顾清和的角度望去，是粗糙的井壁，凌乱的井底还有一个困顿的青色身影——郁晚舟。

　　有雪融化，滴落在顾清和的油纸伞上，沿着竹制的八股伞骨，将一份冬日里诞生的小小心动传递到他的手心。

　　目光交错，他避开了井下人的笑靥如花，握紧手中的伞柄，静默了好一会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去岔开话题，但是他发现他心底汹涌着生长的另一种情绪却偏偏想要他继续这个话题。

　　郁晚舟看不到也看不懂顾清和心中的天人交战，她只是低头摆弄了好一会儿自己脏污的衣角，才听见井上传来听着轻描淡写却带着颤音的一句言语——“那娘娘是会更，嗯……偏向，嗯，偏向于哪个样子的我呢？”

　　“嗯？”郁晚舟一时语塞，这个……嗯，这个，她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问呀！

　　顾清和等了许久等不到井底半点回音，微微侧身望去，只看见女孩转动的眼珠，紧锁的眉头，大有将这个问题当做经世学问细细思索的样子。

　　罢了罢了，本就是随心一问，倒也不必在此时此刻就强求一个回答。顾清和哂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阳光下，雪化地更快了些，有好些都落进了井底，砸在了郁晚舟的头发上，透骨的凉激得郁晚舟一哆嗦。再一眨眼间，井底的光线便暗了许多。抬头看，一把油纸伞刚刚好遮住了井口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仅有少数几束阳光透过油浸得些许透明的伞面跌落到井底。

　　这是干嘛？郁晚舟很想提醒一下井边的这位“好心”的大哥——井下很黑！她很害怕！

　　事实上还没等她发言“抗议”，就听见了小意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还夹杂着一些人群错乱的脚步声和叫嚷声——好吧，一切都该结束了。

　　郁晚舟坐着小轿回来的第一刻就发现闲池阁的气氛有点怪异。但也说不出来是是哪里怪异，直到看到院子里的曹公公，这才恍惚明白了些。她微敛了一下神思，欲要先行一步，扶着小意去耳房更衣，在内殿晾凉了一盏茶的李翊偏巧在这时想要出门看看，此时此刻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心情在他的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在帘子打起的一瞬间，被郁晚舟看了个明明白白。

　　四目相对，李翊看着面前头发凌乱，衣裙脏污的郁晚舟，很不给面子地微微张开了嘴，表示了相当程度上的诧异。当然，郁晚舟也有些赧然地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回敬了一丝丝的尴尬。

　　一时间，二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终于，还是李翊打破了这份尴尬——

　　“你，你怎得这般狼狈？”

　　“我，我掉井里了。”

　　这段对话言简意赅，点明了前因后果，明确了利害关系，一下子就击中了李翊的灵魂——他在宫中也快二十载了，头一回遇上独自一人能把自己折腾进枯井中的人物！

　　李翊就这么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嘴巴张了又张，想说什么又觉得没甚可说，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让郁晚舟自去收拾好了再来见他。

　　郁晚舟踏进寝殿的时候，李翊已经用过午膳了。

　　这一次她很是得体地梳了一个近日宫内流行的发髻，换上昨日尚衣局才送过来的江南丝缎裁就的衣裳，端着四平八稳的后宫礼仪典范，袅袅婷婷地走进来。

　　正当她要优雅地坐下，点评一下略显简薄的午后茶，正在专心致志盯着眼前凉透了的普洱茶放空思绪的李翊突然皱了皱鼻子，抬头看了一眼郁晚舟，很是不给面子地撂下一句话：“朕应该跟你说过，朕不喜欢熏香的味道。”

　　额……郁晚舟很想说——放过她吧，不熏香，难道让你闻见我身上陈年枯井底下死人的腐朽味儿吗？

　　是的，枯井！陈年枯井！！无人问津的陈年枯井！！！深宫里无人问津的陈年枯井！！！！

　　没有几个惨死的冤魂似乎都对不住这呈等差数列排列的感叹号！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只是几具陌生的尸骨，泥土溶其骨肉，芳草淬其筋骨，岁月风霜，仅剩一副森森的白骨，她郁晚舟或许，我说的是或许，就不会惊惧到在井底从咬手颤抖到腰膝酸软持续了半个时辰。但是，她没有喊出声。

　　幸而，她没有喊出声。否则，她即使被救出，也难逃一死了。

　　因为，正如这世间没有如果，郁晚舟在井底看到的，也不是一副陌生的白骨——她在井底，看到了，故去不过数月的“彩美人”！

　　人死如灯灭，万事归尘土。但是骨肉分离之间，皮肉之痕易除，骨髓之印难消。在平日里与郁子期往来的书信中，多有谈及“云梦琉璃”这片异土上的风俗民情。郁晚舟记得信上哥哥曾说过在“云梦琉璃”有一种“骨生花”的毒药，说它是毒药，却也不甚准确，因为所有“云梦琉璃”的女子在十六岁那年会被亲人亲手奉上一碗“骨生花髓酿”，具体做法已无从参考。但凡服用过这种草药的女子据说身体内某块骨头上会生出一朵花，女长一岁，花展一周。但因为“云梦琉璃”崇尚火葬，火舌一卷，骨肉俱焚，倒也无所验证。郁晚舟曾经质疑过这个风俗存在的意义，究其原因，郁子期也只能说出“信仰”二字。只是这种说法终究太过单薄，如果不是一眼瞥到那具白骨身上的花花重叠，缠绵全身，郁晚舟至死也不会相信这个传说——这哪里是一块骨头一朵花，分明是块块骨头朵朵花。更为骇人的是，花的轮廓竟是血色，乍眼一瞧，绵绵密密，倒像是深入骨髓的毒。

　　“你怎么了？是掉进井里还没缓过来吗？”李翊许久等不到郁晚舟接话，担忧地牵过她的手，一脸“八卦”地问道。

　　郁晚舟定了定神，她瞧不见李翊眼底的东西，但她很肯定，这里面不是担忧，更像是，一种箭在弦上的压迫，一种蓄势待发的恐慌。

　　“是啊，井底漆黑一片，臣妾在里面待了将近两个时辰，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坐在地上哭，臣妾这一年的眼泪都要流尽了！”

　　“那这就是身边服侍你的人不用心，才导致你……遭此劫难，该罚！重重地罚！”

　　小意心里一凉，却又听见郁晚舟马上接过话来——“罚定是要罚的，臣妾还要亲手惩罚呢，方才解心头之恨呐！”——这才放下心来——姑娘责罚，那还不是走个过场就罢了！

　　再说，天地良心，她来得那样晚，还不是因为去帮姑娘处理尸骨的事情了，否则，就叫个人的功夫，何苦要那么久的时间。

　　不过还好陛下是个糊涂人儿啊，这个疑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翻篇过去了。

　　所以小意最后见到的画面就是那位“糊涂”的皇帝，一把拽过自家娘娘，轻声宽慰道——

　　“好好好！都听你的！”

　　勤政殿。

　　李翊揉了揉眉心，“你确定晚嫔没有看到她的尸骨？”

　　“是的，陛下。臣去看过，尸骨的位置没有被挪动分毫。”

　　“那也没有缺少什么东西吗？”

　　“彩美人身前服过“云梦琉璃”特产的毒药，尸身遇土即化，所剩骨头臣也去一一查验过，不多不少，二百有六块整，不曾有失。”

　　李翊这才松了一口气，本想让李十七退下，但立马又转身皱眉吩咐道：“这件事情能处理就处理了，别再拖了。”

　　“是！”李十七沉声回答，“按照巫师当时推算，三日后，菩提度化惊魂，天道还归肉身，臣一定尽早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