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池阁落花晚秋》四月暮

24、第 24 章

　　三日后，闲池阁。

　　“骨生花髓酿，一碗来自云梦琉璃的神奇汤药。宫里的彩美人离开故土的那一天清晨，她的阿父亲手为她端来这样一碗色彩旖旎的汤药，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这是云梦琉璃这片土地对每个离家的孩子的祝福，它会保佑每个从云梦琉璃走出去的灵魂都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好恶毒的祝福！

　　这是郁晚舟第一次听到这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后最直接的感受，而这一段故事的叙述者来自于翻阅了好几本礼部整理出来的后宫纪事录的顾清和。

　　自从之前和小意种种密谈都会在某个恰当或者不恰当的时候被顾清和清晰地探知，再加上自己几次外出遇险都有顾清和救场，更是看在他平日里对自己并无恶意甚至多有亲近之意的伺候，郁晚舟觉得自己不该瞒着他，至少以后不会了。

　　虽然依旧不知道他是如何每次都那么巧合地分析出她心底的秘密，但郁晚舟也并不大打算追究了。数月相处，郁晚舟虽说觉得顾清和这个人如云里雾里一般看不透，但她还是清楚一点的——顾清和不会害她的。

　　也许他有他的目的吧，或许是晋升还是更难以启齿的秘密，但不可否认顾清和是个聪明人。对于聪明的人，郁晚舟一向都是另眼相待的。

　　比如现在，郁晚舟立马就相信了顾清和总结的故事原委并且迅速调动了感同身受所需要参与的全部器官，最终从她薄薄的两片嘴唇间传来义愤填膺的气愤：“既是来自家乡的祝福，不保佑游子在外的□□是否衣食无忧，却牵挂死去的灵魂是否魂归故里？！虽说叶落归根是绝大多数的逝者最后的愿望，但彩美人最多不过二八年华，此时担心灵魂而忽视□□，岂非本末倒置？！”说着说着，想起井下彩美人肉身尽数化去，只遗留森森白骨，覆以艳艳红花，郁晚舟心里不由地一瞬黯然。

　　顾清和默默地插了一句：“那若是，定下这个祝福的人早就知道每个从云梦琉璃走出去的人都肩负着必死的命运呢。”

　　“什么？”一瞬的黯然被顾清和的一句话惊得散了七分。郁晚舟想到上次陛下在药酒加持下吐露的真心话——

　　“她是云梦琉璃的眼睛……”
　　“是朕，是朕杀了她……”

　　顾清和的话顿时多了几分可信度。

　　但是，陛下为什么要除掉彩美人呢？是为了震慑“云梦琉璃”吗？但是除了一个彩美人，他们马上又送来了另一个，这无异于打草惊蛇，毫无效果嘛？更何况，这么做真得不会危及皇帝自身吗？

　　郁晚舟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的疑问。但她肯定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不仅仅是她的疑问，也是李翊的烦心所在。

　　勤政殿。

　　李翊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走来走去，紧促的眉头，焦急的神情都映在台阶下曹公公的眼里，他知道陛下在等一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的提供者，并不是他。

　　未几，李十七从殿外匆匆走进来，在距离李翊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轻轻地说了一句：“情况不太好。”

　　声音说得很轻，曹公公当然听不到，但是看到陛下脸上的表情瞬间一凛，凭借他在宫里风雨几十年的经验，他已经大致判断，等来的，不是我们小陛下想要的答案。

　　“曹听得，今天谁来见朕都说朕忙，通通不见。”李翊撂下这句话便跟李十七夺门而出，偌大的勤政殿只余下曹公公一句悠长的——“老奴领旨。”

　　院子，枯井，尸骨，菩提。

　　巫师围了一圈又一圈，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被厚厚的帷毡隐藏，但是他们肃立不动，即使李翊走进了院子，他们的动作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被这些巫师围在中间的，便是李十七一大早从井里取上来的属于那位死去的彩美人的尸骨。

　　菩提度化惊魂，天道还归肉身。此时此刻，魂未归，身未还，白骨上的花色似滴血。

　　“还是没有办法吗？”李翊的询问声骤然响起。
　　“巫师说是无法找到魂魄，肉身便回不来。”李十七沉声回答。
　　“十七，你说，这会不会也是朕的未来？”
　　“陛下！”

　　半晌无话。
　　李十七从七岁便跟着李翊，他对李翊的感情，已经不仅仅限于死士对于主人的忠诚，更是一种类似于亲人之间的羁绊。他不想看到，也绝不会放任李翊逐渐灯枯油尽。更何况，败于巫毒之手，岂能甘心？

　　“陛下且放宽心，臣已经给小郁大人写了信。臣相信，小郁大人会替陛下找到解药的。”

　　闲池阁，故事还在继续。

　　“云梦琉璃是一个信奉树神的地方。自然万物，花草灌木是神的内侍，蜂蝶虫蚁是神的使者，除此之外，皆为可以献祀的生灵。骨生花髓酿，肉枯百草萃，销魂血，腐肉身；蜂牵蝶绕，虫啃蚁噬，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所以说，彩美人这是被献祭了？”旁边的小意懵懵懂懂地发出今日第一疑问。
　　“没准彩美人现在的灵魂也在回家的路上呢……”郁晚舟幽幽地接了一句。
　　顾清和对她俩的对话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讲着他的“故事”……
　　“归来的魂魄聚在他们所信奉的神灵的脚下，它们没有□□，只是这天地间具有灵性的混沌一团。它们的灵气是会消耗殆尽的，但它们信奉的神灵不会，所以它们匍匐在神灵的脚下，以大地为媒，吸取神灵的灵气，苟延残喘……”
　　“这是个什么精怪的续魂大法？？？”小意万分诧异，“这树神可谓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顾清和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个传说存在了近千年，也就意味着千年来所有魂兮归来的故人都得依靠这所谓的树神维系他们的灵魂。但树神千载，也有困顿之时。终有一天，云梦琉璃境内开始出现了大片大片树木的凋亡，一夜之间，华树变槁木……”
　　讲到这里，顾清和习惯性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什么。
　　一秒，两秒……三秒。
　　好吧，预想中的讨论并没有出现，他只能不露声色地在心里尴尬了一下，然后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了下去——
　　“生长在云梦琉璃的人们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但他们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所谓病急乱投医，他们开始举办大型祭祀活动，开始准备各类祈福工具，他们在向神灵祈求庇佑他们的神灵。”
　　“这种荒诞的行径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一个最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出来发话，他说，神灵病了，我们要给神灵治病。神灵的症结在人，我们要对症下药，所以我们要从人下手。从前，我们只知道吸取神的灵气，但我们人太多了，总有一天，神会拖不住我们所有人的灵魂的，所以我们要自力更生。”
　　“也就是从那时起，素有“巫蛊之乡”之称的云梦琉璃又多了一种巫蛊之术，那就是，引灵之术。”
　　“所谓引灵之术，就是说在自己离世之前，将自己的一缕魂魄系于一个活人之身，己身灭，他人存。只要这个活人不死，死人的灵魂将会永远存在。同时，这个法子不仅不需要神来供给灵气，相反，他们还能将活人的灵气奉献给神。”

　　“生而为奴，死亦为奴！奴性入骨！”郁晚舟终于再次发出了今晚第二次愤愤然的声音。
　　“好可怕，那那个活人可怎么办呢，岂不是倒了九辈子血霉！”小意的关注点还是那么现实。

　　顾清和解答了这个疑问：“活人一般为自愿献祀的，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引灵之术。一开始这种术法只局限在云梦琉璃这片地方，大家都不过是亲人之间互相引一引，帮故去的亲人续灵。但这种引灵之术对活人伤害极大，相当于有人跟你共享你的生命，后来随着子子孙孙的繁衍，后代再也承载不了这种引灵之术带来的反噬了，云梦琉璃即将面临灭族的危机。这个时候他们把眼光放到了外族人身上。”
　　“云梦琉璃的人之前都是不与外族人通婚的，现在为了所谓的信仰不得不接受通婚。但说也奇怪，他们想通婚，便真的有人愿意跟他们结婚，因为云梦琉璃的人不论男女，都是惊为天人的美丽。他们向外界隐瞒了引灵之术，外界也只能看到他们美艳的皮囊。所以，可以说这是一场各怀鬼胎的人之间的等价交换。”
　　“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种事情过个几百年总会有人感觉不对劲的。最初发现这个秘密的，是一个年轻人。也是……”
　　顾清和停顿了，郁晚舟正听得入迷，突然断了话音，诧异地抬起头，对上了顾清和的眼睛。
　　顾清和用压低的声音说出了那个名字：“南朝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帝王，杜邦等。”
　　这个名字一出，顾清和如愿以偿地在郁晚舟脸上看到了讶异的表情。

　　杜邦等，南朝的开国皇帝，一手创办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谍报网，并且靠着背后的谍报组织，几乎要把整个北朝吞并，幸得北朝开国皇帝英明，击之且败之。但具体击败的过程，无任何史书记录，甚至于一些传说故事都很少流传至今。
　　但最开始的杜邦等，真的只是一介无名小卒，因为贪图云梦琉璃女子的美貌，千里迢迢来到了云梦琉璃，并与一女子通婚，婚后育有一女。本来他可以糊里糊涂地度过他短暂但幸福的一生，但一次偶然的撞见，让他窥见了这个小小村落世世代代守护的最大秘密。他开始害怕，想要逃离。他本就胆大心细，精心筹谋之下，终于在他成婚后十五年的一天，带着他的女儿逃离了那个小小村落。
　　他本以为逃走就没事了，但接连的呕吐，发烧，恶心告诉他这不可能。而且，他的女儿在离开之后的某一天□□死的树杈划拉了好大一条口子，深可见骨。他急忙赶来，带着孩子去看大夫。大夫清理伤口的间隙，可能是关心则乱，也可能是孩子的哭声太过凄惨，他掀开阻挡视线的白布，突然看到了孩子裹着薄薄一层皮下的骨头上，朵朵艳丽的血色莲花。花很小，但含苞待放……
　　杜邦等惊呆了，颤抖着手要去掩盖。大夫本来见他掀开帘子，正要生气，但又见得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想定是见不得孩子遭罪，心下怜悯，劝慰他道：“没事，孩子我给用了麻沸散，没那么遭罪。”
　　杜邦等怀抱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大夫，我女儿骨头上的花能不能治呀？”
　　大夫诧异：“治这个干嘛，云梦琉璃人人皆有，这是神的祝福。”
　　杜邦等心下冰凉，原来，这整个地方，全是毒瘤。

　　为了孩子，杜邦等还是回到了那个小小村落。孩子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子，丈夫和孩子离家这几天，面对左邻右舍的询问，她只是用走亲戚糊弄了过去。杜邦等回家的那一天夜里，女子给煮了一碗粉，杜邦等吃着吃着突然掉了眼泪，他问道：“看在我们夫妻一场，你能告诉我我还有几年可活？我们的女儿还有几年可活？”
　　灯火下，女子温温柔柔的笑着，细声细气地回答道：“那得看我们的女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