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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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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和第一次见郁晚舟,就是这样青衣皂鞋的装扮。包括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在森森林园,寂寂宫墙之中,他也是这样的一身装束,默默陪伴了郁晚舟的一生。
顾清和身材瘦弱,乍一看平平无奇,但胜在清秀。白皙的面孔,双眼微垂,密密的睫毛倒是遮住了眼下的一小片阴影。他眉眼淡淡,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气质卓然若高山之雪。彼时他就站在郁晚舟的面前,郁晚舟却觉得他们隔得很远很远。未来他们会隔得很远很远,可那时候他们却觉得彼此就在身边。
他不像个公公——这是郁晚舟对他的第一印象。
方嬷嬷在旁打量着郁晚舟的神情,知晓她是十分满意的,于是越发殷勤地介绍起顾清和的好处来,当然嘛,这话说着说着便成了邀功的说辞——“……娘娘都不知道如今新进来的各位娘娘当中有多少人都想要顾公公做自个儿院里的总司太监,老奴也是知晓顾公公的为人做事的,娘娘这样信任老奴,少不得相劝了好些时候,他才答应……”
这话,说得有些乱了尊卑了。
郁晚舟的眉微微皱了起来,旁边小意的眼神也开始微妙了起来。方嬷嬷这厢还未察觉,站着的顾清和却略偏了偏头,轻轻出声:“嬷嬷此番过誉了,小奴不过一个下人,得娘娘青眼垂爱,已是小奴十世修来的福气,倒不敢当什么总司太监,只看娘娘垂怜,赏个去处吧。”方嬷嬷愣了半晌,倒是聪明了一回,难得地没有出声,立在一边。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郁晚舟放下手中的普洱,带着些许的笑意看着顾清和说:“顾公公这是谦虚了,众位娘娘都如此看中你,想必你一定有过人之处,我若是随便给你个宫人的身份,岂不白白埋没了你,怕是各位姐姐们会说我大材小用了。”转眼向方嬷嬷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看向顾清和,“方嬷嬷看人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她说你可以担得起,我就相信你可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闲池阁的总司太监。”
顾清和倒也不是很惊讶,只是谢了郁晚舟便不再说话。方嬷嬷也是刚回过味儿来,揣摩不清楚上面这位到底是个什么脾性,也不敢多嘴,找了个由头告退了。
方嬷嬷出了房间后,郁晚舟看顾清和还侍立在一旁,想是还不知道闲池阁的规矩,不敢告退,又或者是怕郁晚舟还有什么吩咐。郁晚舟忙了一天,也是想歇息了,于是摆了摆手,让他没事便下去休息吧,明日正式担任总司太监一职。
顾清和垂手告退,转身走了两三步,身后突然一句女声,连忙回转身子立住听候吩咐:“对了,我不喜欢称呼什么小六子这样的序齿名,顾公公这个称呼又太过官方,以后我便直呼你名,叫你清和好了。”
清和,这个名字应该很久没有被人提起了吧。顾清和瞳孔一缩,那段心碎的回忆刺激得他心脏一痛,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他平复了一下气息,才缓缓地答道:“但凭娘娘吩咐。”
第二天清晨,皇帝的圣旨便来到了闲池阁。郁晚舟并非贵女,民间也无贤名,如此也只得了个“娘子”的称呼。彼时郁晚舟对这些头衔是没什么感觉的,娘子便是娘子吧,倒是有些普通人家琴瑟和鸣的意味呢,郁晚舟想到这里,嘴角便有些上扬。可是这琴瑟和鸣的对象是当今天子啊!“当真是荒唐得紧……”,郁晚舟默默念叨了一句。
本以为自己的位分已经够低了,只是晌午时分,郁晚舟还在用午膳,孟静漪便哭哭啼啼地跑进她的寝殿,才刚见了面,也未问好,便坐在一旁的方凳上,用帕子掩面哭了起来。郁晚舟筷子上的水晶虾饺还未进口,只好暂且舍了饺子在身前的小碗里,半是关切半是好奇(郁晚舟:我们不熟,为什么搁我面前哭?)地开了口:“姐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午膳不可口,想来妹妹这儿尝个新鲜?”孟静漪又哭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得体(郁晚舟:额……好像已经不得体完了吧),才下定决心似的地开了口:“姐姐可知道皇上赐了我什么位分吗?”
“这我确实不知。”郁晚舟从不去打听别人的隐私,这是在家做姑娘时娘亲的教导。
“皇上……皇上,竟然只封了我……嘤嘤嘤……只封我为美人。”许是触及了伤心事,孟静漪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情又变得阴雨绵绵了。
竟然比自己的位分还低!本来郁晚舟就猜到十有八九是位分的事,还打算拿自己“现身说法”安慰她的,只是这比自己还低的位分,到让她不知道从何安慰起了。
看着哭到抽泣的小姑娘,郁晚舟有些心疼。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小女孩啊,从小娇养起来的姑娘,如果没有自己这样不在乎的心态,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轻视。
可是,郁晚舟,你也只有十五岁。
你有什么?你能为她做些什么?你除了同情和安慰的话,什么也给不了她。真正能给她慰藉,让她欢喜的人是在勤政殿处理政事呢?还是在后宫的哪一处殿宇流连做花中仙呢?
勤政殿。丞相李唐和中书令宋清侍立御前。明黄色的衣服配着修长的身体,一条蟒带束在窄瘦的腰身,将至尊之位上那个人衬托得威仪万千。他翻着手上的折子,粗粗浏览了一下,一双锐利的眼睛就扫了过去:“这么说,孟家那边知道宫里的消息之后还是明目张胆地把礼部一个小主管的位置卖给了曹家那边的内侄?”
宋清拱手回了“是”。
李唐捻了捻胡须,笑得意味深长:“礼部本是小宋大人在管,孟嘉祥也只不过是个五品的主司,如此行事,确实鲁莽。”
宋清瞥了他一眼,回道:“宋明悦确有管束下属不严之责,只是这件事,症结并不在管理方面。陛下明鉴,先帝在位期间,就曾出过九品县令卖官鬻职的先例,还不止一例,先帝对此龙颜大怒,也曾说过要对当今官场进行整改。如今陛下登基不久,对当今朝廷官场的阴暗之处怕是还不了解,待臣……”
“宋大人这是在影射陛下治理不当,导致官场黑暗,秩序混乱,朝纲废弛吗?”李唐厉声回讥。
宋清看了李唐一眼,不明喜怒,回身拱手向上,低首平静的声音响起:“陛下……”
“陛下!”李唐的声音却是再一次打断宋清的话。
这个老滑头!宋清有些气恼地“哼”了一声,总是不让自己说完,打量他心里想的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李翊看了看宋清闷声不吭的样子,又看了看李唐垂首白花花的头发,沉默片刻,合了手中的折子,闭了眼转身过去:“你们都下去吧,这件事朕自会处理。”
勤政殿外。李唐和宋清彼此看了一眼,李唐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微笑模样,宋清看着怄气,也不告别,转身便走了。李唐一肚子的话还没说,看着宋清桀骜不驯的背影,摇摇头笑着也离开了。
这边郁晚舟好不容易才送走孟静漪,安慰是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只是在旁边陪着她默默流泪这样子,才可以勉强有点伤心的参与感。孟静漪许是觉得她实在无趣,半点唤不起她的同情心,可还是哭了大半个时辰才告辞。
孟静漪刚一回宫,宫里的秦嬷嬷就欢天喜地地跑出来,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让她今晚准备候驾!
孟静漪呆了好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过来,连忙唤小婢前来替她梳洗打扮选衣裳,明明离晚间尚早,还是早早准备起来。这朝晖殿消沉了大半天,眼见着天色近暮,竟热闹起来。
郁晚舟被孟静漪一闹,午休的时间便错过了,下午想着找些古书来看看,只是阳光正好,倒不知不觉困起来,这一觉便睡到了晚膳时间。用膳时,方嬷嬷欲言又止,郁晚舟想问她怎么了,又实在忍受不了她一句话掰儿成两句话说的性格,所以只是装作看不见。末了问小意,小意倒是和盘托出,干净利落:“今晚陛下去孟娘娘那儿就寝,整个朝晖殿热闹了一下午,小姐午休自是不知道,方嬷嬷倒是气不愤了一下午。”
“哦,”我不以为然,“这种打了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福气给我我是不要的。”
“正是呢,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不羡慕别人的好福气。再说谁知道陛下打着什么主意呢?”小意不以为然地替我夹了一颗虾仁。
“娘娘和小意姑娘慎言!”在一旁静立许久的顾清和突然开了口。郁晚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小意,小意心领神会,牙尖嘴利地便呛了起来:“娘娘说话,你也敢说慎言!这闲池阁还轮不到你这个阉人说话!”
这话确是重了,也是有些腌臜耳朵。小意不小心略使过了劲,脸上也是有些讪讪的,只是不好意思低头认错,只好强撑着。郁晚舟咳了一声,看了小意一眼,说到:“清和,小意说话有些过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只是你刚刚确实是有些僭越了,她代我教训你也是理所应当。我觉得你不是个不懂规矩的人,你且说说我和小意刚刚话语有何不妥。”
唉,其实是不想听大道理的。
顾清和从始至终都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倒是让郁晚舟有些惊讶。只听他缓缓说道:“娘娘是陛下的人,陛下给什么福气,娘娘都得受着,此为一;就算娘娘不在意是否被人偷听了去,但毕竟隔墙有耳,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被宵小之人利用了去,倒是娘娘的劫数了,此为二;小意姑娘身为娘娘的贴身侍女,在外人看来是最懂娘娘心意的,自然更应当谨言慎行,此为三。”
郁晚舟不禁高看了顾清和一眼,这些她都没想到,小意更不可能。毕竟进宫没多久,心下总以为还是在闺阁里做小姐,还没适应娘娘这个身份。小意是聪慧爽快之人,心下想明白了道理,便给顾清和正正经经地道了个歉。这下顾清和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脸色大囧,估计他还没被姑娘道歉过吧。
看着二人相互道歉推让的场景,郁晚舟不禁笑出了声。顾清和愣了一下,抬头便看到了郁晚舟一脸笑意,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颊间有一朵小小的酒窝。晚风过廊,月色清寒,顾清和退出内厅,如水的月光笼了一身清辉,他抬头,想起刚刚那个笑容,也不禁微微一笑。
闲池阁这边暂且不提。朝晖殿晚间便亮起了红烛,孟静漪一脸期待地在殿门前翘首以盼,但又顾着自己一宫主位的面子,只得把喜悦紧张的心情藏在心底,默默地等候着。
终于,御辇一步步,一步步,走进孟静漪的眼底。辇上那个世间最明亮的男子,撑着额头,在落脚的那一刻瞥了一眼恭候在外行礼等待请起的女子,觉得好没意思。但他还是伸手扶了她起来,全了她的礼数。
“孟美人。”李翊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眼睛却是带笑的,只是那笑意的真假却禁不起推敲。
孟静漪也抬眼小心又羞涩地看向面前的男子——他的面容很是俊逸清朗,尤其是眼底的笑,仿佛醉人的酒,仅是靠近些许,便是微醺。
孟静漪的笑是绽放在眉间的凤尾花钿 ,倒是给眼角的秋波添了些妩媚的风情。李翊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迈进朝晖殿的大门,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心。
第二天,宫里便出了事。准确来说,是朝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