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池阁落花晚秋》四月暮

1、第 1 章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一溜儿的桃红小褂儿站在廊下，排成一列，肃静地立在靠近栏杆的一侧，低眉垂首。旁边一列是青衣皂鞋的公公，都是一样的眉眼，一水儿的姿态。檐下的雨滴一串串地砸在红漆的栏杆上，溅起的碎水儿眯了一个小宫女的眼，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双手攥紧衣角，却又慢慢放松，自始至终不敢抬起手去揉一揉。
　　也是，眼前这个时候自然不是上手去揉眼睛的好时机。
　　今日是新选秀晋级入宫的小主儿们择宫入住的日子，偏不巧晨起还旭日东升的天儿巳时刚过便是这般光景。春雨绵绵，最是温柔入骨，只是再温柔的春雨挑着这么个喜庆的日子，也是惹人烦厌的。面前的方嬷嬷正是被这缠绵的春雨弄得心里郁闷至极——早起分院子的时候被分到了闲池阁这么偏的一个地方不说，刚刚派出去打听的小奴还回说没接到这个院儿的小主，但别的院的小主都已经到了而且已经安置好了。可不，随院的嬷嬷们赏银都焐热了，可自家的小主愣是还没到。正是气结心中，这厢的宫女许是初来乍到，毛手毛脚地打碎一个琉璃盏，这可一下子点燃了方嬷嬷的脾气，满心的怒气可算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不换气儿不歇息地把满院的宫女小奴们都骂了个遍。
　　郁晚舟刚刚从小轿中下来，踏入这个院子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静静看了片刻，不禁轻轻地笑起来。旁边替她撑伞的随宫丫鬟小意看着自家小姐从选秀结果传入府中至今总算展开了笑颜，不由地在心里吁了一口气。
　　这边，方嬷嬷眼角余光瞟到雨幕之外亭亭而立的主仆二人和他们身边的大公公，立刻便意识到这位就是这院儿今后的主子了。于是也不顾着还在教训下人了，连忙脸上堆着笑地赶过来先见过孟晚舟，又和大公公客气了好一会儿才目送着大公公的离去。
　　方嬷嬷的眼睛在大公公走后便转到了郁晚舟身上。烟雨蒙蒙，饶是二人如今站得不足一米距离，郁晚舟平静的面孔上面还是好似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看不真切。只是郁晚舟的样貌终究不是很惊艳，只可称得上小家碧玉，算不上什么倾城美人。对此方嬷嬷很遗憾，却也深感这结果本是在她意料之中——被分到这样偏僻的住所的娘娘想来无论是相貌还是家室都不是那般显赫突出吧。如今三人还在雨中，方嬷嬷也不敢让主子在雨中站着，连忙将郁晚舟迎进了院子的内厅。说是内厅，其实也就类似平常人家招待客人的地方。这院子不大，正室一共六处院所，旁边两侧的耳房一处充作宫女小奴的住所，二者分住耳房的两侧，中间有一道走廊，与后花园相连；另一处则是小厨房和柴房的分布。正室以内厅为中轴线，左边依次为外榻和寝殿，右边为浴室和更衣的隔间，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和一个小小的绣房。院子里倒是单调了些，只有一树树的梨花白，倒是春雨无情，这白蕊梨花终究被雨打落了满地。
　　方嬷嬷将郁晚舟迎入了内厅，安排了下人前去安置行李，又亲手捧上了一壶赶在清明前进奉入宫的碧螺春，谄笑间抬头看到郁晚舟的目光落在院里的那棵梨花树上，不露痕迹地换了平和的浅笑，将原本祝贺的喜词也换成了平日闲谈的话语：“娘娘您来的真巧，院里的梨树恰是梨花盛开的时节，赶明儿个老奴叫这院里的小宫女筛些颜色气味上乘的梨花，做些个梨花酿，清甜可口不醉人，娘娘且尝尝。”手下的动作不停——白瓷青窑的茶盏里盛了一碗琥珀光，嘴里的话也换了个语气，“听说陛下对这梨花酿可是情有独钟呀~”
　　这话说的聪明，听得人也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一者老奴我身份不低，是这院里的嬷嬷，那些个小宫女，小公公都越不过我的头来；二者老奴我还有“技艺加身”，会做梨花酿；三者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喜欢梨花酿，娘娘你要是想讨皇帝欢心，恐怕还得倚仗老奴。总而言之呢，就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剖析了自己的价值，阐述了自己的计划，明确了自己的志向。
　　郁晚舟点了点头，抿一口碧螺春，偷瞅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小意，瞧着她一副既想鄙夷又得揣着恭敬的样子，微微一笑，心下一片苦涩。她放下茶盏，对方嬷嬷的“慷慨陈词”懂装不懂，不置可否，却是换了一个话题，问起这院里的宫女几许，小奴所司。这是惯例，原是应该要掌院嬷嬷将一应事宜向院中娘娘交代清楚，方嬷嬷不敢多问，只是顺着郁晚舟的话就这么岔开了刚刚的话题。问到最后，郁晚舟有些乏了，召了午膳上来，末了提了一句：“嬷嬷，我这院里还缺一个主司太监，你看着不论是向内务司要一个来还是从院里挑一个上来，今晚把人报上来吧。”方嬷嬷说了这半晌，赏银没拿一分，倒是还给安排了一个差事，现下又摸不清郁晚舟的脾性，只好应下便去张罗了。
　　这边屋里伺候的宫女都被撵出去了，只剩下小意和郁晚舟。郁晚舟瞧着小意一脸憋坏了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碗红豆薏米粥罢了，才说道：“你别憋坏了，有什么话就说。”小意听见这声音，才忙不迭地打开了话匣子，从京城的繁华谈到方嬷嬷的为人，大到这一路看过来各宫各院的排场，小到一个人的一言一语，都让她给咂摸出些不一样的意思，平平常常的小事也能给她说出花儿来，这个本事，可真不是一朝一夕练得的。郁晚舟也知宫中生活不易，尤其女子，再尤其，皇上的女子。所以对于小意的揣测与分析，她也是听进心里去的，即使这个处境本非她所愿。
　　走到今天这一步，郁晚舟很难受，却也无可奈何。她确实不理解为何父亲要送她来选秀，父亲的解释是为了家族的荣耀和将来，郁晚舟不是很懂这样一个大而远的目标。她知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但她不知自己又能做些什么，或者更自私一点地说，她不想沦为家族和权势的棋子。
　　“父亲是郁家的家主，他为郁家的未来有他的考虑和打算这我可以理解，可是他为什么要我牺牲我自己的未来？”这是郁晚舟放下碗筷后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因为答案她已经知道了，但她不甘心。
　　小意知道小姐就为了这个问题已经闹了两个月了，选秀结果出来时小姐才知道老爷拿了她的画像去参加了秀女选秀，这是宫中第一次选秀，只要是官宦人家女子略平头正脸的都可以入宫，无需召真人前去细看，反正后宫佳丽三千嘛，无需在意几个是不是够得上“佳丽”二字的女子。在这场选秀中，诚意才是最值得选择考究的地方。所以老爷才瞒了小姐拿她的画像去参加选秀。今天早晨离家的最后一刻小姐还在和老爷争论，最后是被老爷的一句“木已成舟，事成定居，舟舟，你这是要倾我郁家满门！”给生生逼出了家门。
　　郁晚舟不想入宫，做郁家的贵人；郁晚舟也不想倾覆满门，做郁家的罪人。
　　郁晚舟踌躇半晌，也觉得事已至此，再纠结这个实在是无甚意趣。她站起来，小意急忙吩咐人收拾碗筷，又亲手服侍她午休。
　　郁晚舟歇下之后，小意去关雕花的珠窗，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只是空气中还是湿气很重，回屋点了去除湿气的檀香，想着春寒料峭，又是雨水绵延，初来乍到不好叫人，便吩咐屋里的两个小宫女把小姐的衣服和鞋袜用香笼烘烤一番，免得受潮。做完这些，小意也不知该该干些什么了，于是就在廊下发呆。院里落了一地的梨花已经清理过了，树上光秃秃，院里也光秃秃，四四方方的天空倒是瓦蓝瓦蓝的，小意看着看着，也难过了起来。
　　郁晚舟午后睡醒，闲池阁便迎来了她入住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孟静漪。孟静漪，孟家的二小姐，父亲是朝廷五品官员。一母同胞的大小姐嫁给了她父亲门下的一名六品朝臣。原以为孟家不在乎这些个虚荣，却不想孟家的二小姐到底还是入了宫封了妃，哦，不，目前她们都还没位分，不可乱说。郁晚舟知晓孟静漪，是因为父亲的闲谈，可平常二人并无往来，郁晚舟的父亲也是朝廷的五品官员，可与孟家老爷不同，孟家老爷还是四十余岁的青壮年，郁晚舟的父亲已经快要致仕了，毕竟郁晚舟是家中老小，也是唯一没有出嫁的女儿。平常二人的父亲就没什么交集，更别提她们了。郁晚舟正诧异着，孟静漪倒是主动说明了初衷——“姐姐（郁晚舟：额……其实我们二人好像并未叙过序齿吧~）想必也知道妹妹我的来意（郁晚舟：我真不知道），今日进宫的众人，除却我俩，俱是身份地位显赫过我们数倍的富贵女子，想来（郁晚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这深宫寂寂，也就我们俩姐妹可以互相帮衬了。”说完抬眼看向郁晚舟，泫然若泣，我见垂怜。
　　郁晚舟想了半晌，这般深情却不可向对方嬷嬷那样随意岔开，只得学了她那般小心又悲伤，失望不至于绝望的神色，重重的“嗯”了一声，怕她还是不信自己的诚意满满，再来相劝，自己还得神伤，于是又加了一句，“姐姐（不敢不以敬称相称）放心，妹妹与姐姐是一体的。”
　　送走了孟静漪，又来了些其他不认识的自称姐姐妹妹的“姐妹”们，少不得一一对付。待他们都走了之后，郁晚舟还考虑过自己是不是也得出去转转，可是天色已暮，问了目睹全过程的方嬷嬷，对方沉吟半天，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不用，娘娘刚到第一天，又是最晚进宫的，肯定还要好些时候收拾；况且现下这个时辰了，再去各宫中相扰已然不妥，娘娘还是暂且歇下吧。”郁晚舟从谏如流，自是不去，只是心里不禁好笑，这么些个姐姐妹妹的，一个个都说什么一见如故啦，相见恨晚啦，心意相通啦，怎么都没一人看出自己根本不想进宫呢？想来宫中的人哪，真是虚伪至极。可是，自己也不了解那些个姐姐妹妹，不也是曲意逢迎地应酬了一下午，嘴巴都笑僵了。郁晚舟想到这里，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唉，人笑戏中欢情薄，不知已是戏中人。
　　晚间，方嬷嬷要回禀关于总司太监的人选给郁晚舟。许是看了一下午郁晚舟和其他的娘娘相谈甚欢的场景，方嬷嬷觉得自个儿伺候的这位娘娘虽说不是天仙，也不是贵女，不过人缘儿还是不错的，这前途也是不可限量啊，于是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给郁晚舟找了一个很是不错的总司太监。
　　细细追忆起来，那是郁晚舟和顾清和的第一次见面。
　　珠帘微掀，珠窗微掩，晚风便漏进来一丝儿的清爽。
　　青衣皂鞋的顾清和第一次遇见粉袄素裙的郁晚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