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情深》陇心

12、第 12 章

　　裴文谨的脸色难看无比，他把背挺得笔笔直，抱起怀中的女子一步步走出殿外。

　　他这双手，曾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也曾运握刀剑自如、破过金戈铁马，可此刻，却被怀里这具逐渐丧失热度的身子，震得僵硬发麻，吓得四肢无力，一步踩着一步，仿佛脚下有千斤重。

　　这一场宫变，早在他预料之中。

　　东南事出突然，他将计就计，带走禁军，遣走宋澜，让五城兵马司假意落在戚氏手中，让戚氏一党以为京中无人，发起宫变。十万禁军从南门出，向东南而去，一路打散队伍慢慢从西绕回京，并以西羌名义现身，与宋澜大军相会，埋伏在西城，故布疑云，只等皇上假死药发作，戚氏按捺不住。
　　他千算万算，却独独算漏了她。

　　也是了，她从一出现开始，便成了他人生的变数。

　　那一夜，他被戚后人马追杀，的确身负重伤，原本算准了就在春江水中潜伏，等躲过了暗杀，再入城内。没想到她突如其来跃入水中，不仅让他免了遭一通泡水的罪，也无意中用身份逼退了暗杀者。

　　戚氏哪怕再嚣张跋扈，也不会对三朝元老的丞相之女表露敌意。

　　所有人都以为他娶的是慕氏女，她以为他娶的是“慕清平”，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从始至终想娶的，不过是那个在上元夜，顶着春寒料峭的夜澜江水，嘟嘟囔囔将他拖上岸的小姑娘。

　　更无人知晓，这一辈子，他裴文谨千谋万算夹缝生存，平生唯一痛快之事便是能娶到心仪的姑娘，替她遮风挡雨、护得周全。

　　可此刻，他捧着心爱人冰冷的身子，久久缓不过劲来，他是怎么对待她的？

　　朝霞金光，暖意四起，可他心中一如秋风刮过，寸草不生。

　　两人的争吵还历历在目，脸上那一巴掌早就好了，此时他却觉得依然在隐隐作痛，似千百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难受的感觉从脸一直密密麻麻地爬到心口，像是要扎根似的，一辈子难拔出。

　　他唤明月取来披风，抱着清平，就从颐宣殿一路马车回了夜王府。太后满脸复杂的神色，只叹了口气，也未曾拦下，摇了摇头走进内室去看皇上。

　　明月跟在夜王身后，一语不发，在府内等候的明华很快迎了上去，见夜王抱着王妃一如往常般走进来，她没觉着什么不对劲，只是看向明月时，却发现她神情恍惚脸色惨淡。

　　“怎么了？”

　　明月扯了扯她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了昨夜入宫的事。

　　明华的笑容像是被突然扼住，脸色惨白，整个人瘫倒在地。突然她像是记起了什么，赶忙转身进屋里，却发现夜王将小姐平放在床上，手中却拿着她方才想收起来的笺纸。

　　她跪在地上低着头，眼泪纷纷落在地上，摇着头哭起来：“求求王爷给我们小姐一个体面吧，就当没有见过这封信。小姐不是真想提和离的，只是这些日子伤了心，一时意气，想岔了才会写的。小姐性子倔又不会说软话，受了委屈只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奴婢好几次起夜，都听见小姐一个人在屋子里哭，那夜与王爷吵架，也是因为在宋府听了几句闲话，以为太后王爷不喜小姐嫁入王府两年无所出，要纳侧妃，这才发脾气的。小姐从嫁进王府，一直谨守妇德，绝没有与宋大人有瓜葛，求求王爷看在小姐以命相护真心一片的份上，莫与小姐计较了，给我们小姐一个最后的体面吧。”

　　明华的额角一下一下磕在地面，清脆决绝的声音震得裴文谨心颤。

　　过去风云不变色的夜王，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竟然如此脆弱，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床上的人。似乎她躺在喜服之上鬓发尽乱，赤着白玉一样的身子，眸子含着无意识的娇嗔，要哭不哭地望向他，他头一回知道冰山雪莲濡红了花瓣，竟有这般绝美娇艳，这一幕仿佛还在昨日，而现在，她再也不会笑不会动不会言，不会侧脸冷声地唤他“王爷”、温柔端婉地唤他“文谨”、强忍怒气地直呼“裴文谨”了……

　　“你出去吧，这件事不要再提起。”他沉着气说道。

　　明华得了承诺，看着夜王如煞神一般红了眼圈，吓得腿肚子发软，屏气凝神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出去……

　　他再次看了眼手里的那封信，轻轻收好叠在怀中，拿起一张打湿的巾帕细细给她擦着脸上手上颈上的血污。

　　其实那和离书三个字还是他写的，真正一时意气想岔了的也是他，那夜他想着若她真如此厌倦嫁给自己，便放她走好了，可谁知怒气冲冲写了三个字后，却怎么也下不了笔，再后来出府，他一直忙于公务，渐渐就忘了当时的念头。是啊，他费尽心机才能娶得她回家，娶回家后又抓肝挠心地宠着，怎么舍得和离？

　　可谁知，这一别竟是生死相别，他终究令她伤了心。

　　几回花下念孤桥，寻文谨案思迢迢。红颜新妆似昨夜，为谁风露立今宵。
　　情尽入梦抽残茧，宛转心伤雨打蕉。此时妄忆旧时月，可怜不复清平调。

　　她怨他，他甘受，她念他，他悔恨，她自怜，他痛心。

　　明华求他，他有什么资格接受？在知晓她如此真心真爱后，他又有什么能力回报这份爱？

　　他出生冷宫，一个出生低微、圣恩不复的母亲，给了他全部的爱和教养。他的母亲就像她一样，聪慧而冷静，在缺食少穿的冷宫常受宫人欺侮，他曾怨恨这世界，竟有如此不公的云泥之别，而母亲总能用智慧化解他的怨气，用沉静平抚他的心。只是从哪一天开始的，那样的日子突然被打破，母亲被接进那座神秘的宫殿，而他被送到太后膝下，从此，他被逼着在权谋算计中游走，如何在戚后面前藏拙，如何与那位如父如兄的君王相处，如何向太子俯首称臣，如何以命相搏打破囹圄。

　　他忆起那个上元夜，在冰冷阴暗的江水里，一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温暖，湿润，柔软。心里那些烟尘一般翻飞的情绪，轻易地沉淀平复下来。

　　后来，他又知道，原来世上会有这样一个女子，不仅让他安宁，也让他浮躁，皆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