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情深》陇心

11、第 11 章

　　慕清平坐在马车里，小小的制式马车里藏着各式长剑短刀。她手心里都要攥出汗来，如果她猜错了，宫中无事，那她携兵器和护卫入宫，此举意同谋反。

　　若宫中真出了事，也不知这样能不能帮到太后和皇上。

　　“王妃，您为何执意要用仪仗？又不是去皇庙祭祀。”

　　“他们想要偷偷摸摸的，那我偏要闹得人尽皆知，这样那些大臣才有警醒，我也才有机会带这么多人进宫。”

　　夜王妃的仪仗深夜穿街走巷入宫，本不合规矩，只是那几个宫人不过是来诓人的，也没什么底气，自然不敢反驳。

　　慕清平一路顺利进了宫门，连盘问检查都没有，心中更是坐实了猜想。

　　车轱辘声在寂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她朝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心领神会，唤住了车夫，掀开车帘走出去：“几位大人，这莫不是走错了路？这可不是去颐宣殿的路。”

　　“王妃只管跟着走就是，皇后娘娘想先找王妃叙叙话呢。”宫人尖细的嗓音透出几分刻薄，傲慢端正地站在车前。

　　明月拍手示意，车后仪仗里的护卫迅速控制住了这一班宫人，一行人便挟持了传旨的一共六人，夜奔向颐宣殿。

　　事情甚至比慕清平预估得更严重。偷偷潜到颐宣殿附近时，她遥遥望着殿外两方人马的对峙之势，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已经闹开了？那皇后骗她进宫，是做人质？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想，面容惨淡地吩咐林远等人藏好不要动，她带着明月先去殿内探探虚实。

　　主仆俩摸到殿后无人之处，悄悄潜入。清平穿着宫女服灰头土脸地入殿时倒把太后吓了一跳。

　　“好孩子，你受苦了，还好你机灵，不然就让那毒妇下了黑手！”

　　太后眸中泛光，告诉她皇上被戚后下毒，如今昏迷不醒躺在内室，想趁着夜王不在城内，联手太子逼宫。

　　这才有太子麾下人马与羽林军对峙一事。

　　“那对狼心狗肺的母子，定是养兵蓄锐蛰伏多时，现在宫里上上下下都被戚后霸着，满是太子府府兵，我唯有将羽林军全数调来这里，先守着皇帝，等文谨回来了，再谋后事！”

　　清平忽得听到这个名字，沉默一瞬，却没再放任心绪波动。她带来的人走动灵活，便与太后商议安排偷偷攻占西城门，届时迎大军入城清君侧。

　　顺带，唤明月偷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

　　太后的目光在大夫和清平之间来回，逼宫之时，皇上病重，莫说叫不来太医，她也不敢放太医进来。

　　她不动声色地试探着大夫，余光却在紧盯慕清平的脸色。

　　清平柳眉一敛，细声细气地说：“太后，这位大夫乃是夜王府的家养大夫，是唯一一位王爷从南方带回来的，我想着既是王爷特意带回来的，医术定然超群，由他来诊治皇上，再合适不过。”

　　她松了一口气，挥手让宫人带他入内，而清平则避嫌地走到外厅，摘了头上的珠冠，眼观鼻鼻观心，镇定自若地坐着，不再探闻一字一句。

　　事情一一安排好，她紧绷的神经这才松缓下来，扶着梁嬷嬷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

　　绕过层层叠叠的屏风卷帘，看向外头坐着的身影，心中思忖，慕清平是丞相之女，有胆识有谋略，若夜王此次救驾成功，皇位唾手可得，但高官之女的皇后，会不会又养出一个慕后？

　　可见她今夜之举，性子着实沉稳端庄、进退有度，罢了罢了，那便再看看。

　　这一夜似乎过得格外长，滴漏嘀嘀嗒嗒地，在落针可闻的颐宣殿里显得寂静可怕。朔风在高墙檐角间飞快穿行，如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阴狠不详的信子。

　　那一夜，明月再回想起来时，也难免心悸。

　　朝堂风起云涌，而十六岁的慕清平，在那一夜，只想为一个人守护他的家。

　　晨光熹微时，颐宣殿外响起了短兵相接的金属撞击声，和着沸腾呼喊的人声和火光，外头一片慌乱嘈杂，守在殿内外的普通宫人互相张望着，眼中皆是惊惧。

　　清平走出殿外，默默望向远方，夜黑似墨，黎明即起，一张端婉沉静的脸没入乌云泛白的微光中，在明明灭灭之间显得闪烁晦涩。

　　戚后的突然到来，打破了殿内宁静。

　　她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戚后。

　　她见过皇庙祭祀时面目庄严如菩萨的戚后，见过宫宴上言笑晏晏亲和待人的戚后，见过责罚宫人手段分明的戚后，见过太子婚宴上慈爱流露的戚后，却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戚后。

　　衣冠不整、华服破烂、发髻松散，手中举着一把刀，绝望而悲情地冲进殿里。

　　“老虔婆，你们不得好死！害了我一生，还要害我的孩儿！”

　　殿内的宫人被发疯的皇后吓得四处逃窜，清平尾随进殿，试图钳制住皇后。

　　可疯了的皇后突然变得力大无穷，横冲直撞地向着太后走去，口里疯话不停：“我的儿子你们就当是绊脚石，那个贱人的儿子你们就当成宝，一个和继母私通生下的野种，怎配与我朗儿相提并论！我呸！我要杀了你们……”

　　清平听得心惊肉跳，什么私通，什么野种。

　　只见太后面容惨白慌张，被逼吓地连连后退几步，跌坐在高椅上大喊道：“把门关上！皇后疯了！今日殿内的话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否则格杀勿论！”

　　皇后凄厉的笑声回荡在宫内，众人不留神，竟让她冲进了皇帝的内室，清平顾不得，取下头上一根簪子就纵身一跃扑上去，两人干脆扭打在一起，戚后疯了一般拉扯她的头发和衣服，匕首在身上胡乱划了好几下，她倔强性子发作，一声不吭地攥着戚后的后发，握着金簪用力在她身上刺中几处特别穴位。

　　明月牙齿下意识地咯咯摩擦，脸色微微发白，在一旁看着急跺脚，却插不进手，戚后没有功夫，出招狠厉带风，毫无章法，反倒将清平身上挂了几道彩。

　　戚后疼得惨叫连连，抓起匕首胡乱挥动：“你这个狐狸精，你要害死皇上！我不会放过你！”

　　清平滚动身子，躲过了一刀，也松开了戚后。

　　她大约早已萌生死意，失了钳制的戚后怎么也拦不住，径直扑往皇上的塌前，她手脚并用爬上龙榻，嘴里哭喊咒骂着：“我们一起死！一起死！只有我是爱你的！那个贱人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清平像见了鬼似的望着戚后，眼见那把刀就要落在一无所知昏躺在床上的人身上，她瘸着刚刚崴了的脚，跌跌撞撞扑在皇上身上，正在这时，一股大力将宫门撞开，一阵衣甲簌簌声，来人领头的正是夜王，玄甲鹖冠，腰间佩剑，踏着急匆匆的脚步领着兵士入内，他转入内室，却见清平扑在皇上身上，明黄色的锦被上染着一团团猩红色的血迹，就像大片大片的墨沁在上面，戚后神色癫狂，无人阻拦，手起刀落还想再一刀捅了皇上。

　　夜王急步上前，一刀结果了戚后。

　　这场宫变中的闹剧就这样画上句号，明月呆楞了片刻，扑到清平身前，小心翼翼地将她翻过身来，深怕碰到了她背后的伤口，眼泪止不住地狂涌：“小姐，您怎么这么傻啊，您，您别怕，奴婢这就给您找大夫，您可一定要撑住啊！夜王回来了，您看到了吗？王爷回来接您了，他记挂着您呢！”
　　清平满是血污的手紧紧抓住明月的手，缓缓摇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转头看着眼前皱眉呆立的男人。

　　四目相对一刹，竟恍若隔世，可到了眼下，两人似乎也真快要隔世相望了。

　　她看着夜王眉眼间拢起来的千言万语，忽然生出了无遗憾的去意，有这样一个眼神怀念，下半生也不用在家庙里守着牌坊度日，死，还真是件好事。

　　气血在胸间翻涌，背部的疼痛揪得她呼吸有些不畅，清平的身子忽冷忽热，颤出一口血来，她越过夜王的肩，看向外头。

　　初生的日光沐浴大地，与金碧辉煌的宫殿萧蔷相映成辉。

　　仿佛苞芽带着新生与美好的希望，融化冰霜，连雪山冰莲都不禁心生向往。

　　夜王一言不语，僵硬地走上前来，像捧着易碎的珍宝一般轻手轻脚将她拢在怀里，伸手擦拭她额头的汗，背后的刀伤森然见骨，清平疼得神情恍惚，竟然看见夜王在对自己春风温柔的笑，她觉得心脏仿佛生出了许多无边无际的钩子，拉扯住肋骨和锁骨，很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恍恍惚惚地报以微笑，感受到脸上那只手在颤抖，咬了咬唇露出清明的眼波，慢慢覆盖住那双手，泪如泉涌，断断续续地：“文谨，你来啦，我……”

　　清平一口气喘不上，嘴角缓缓滑落一丝血痕，转头看向满身血污面目惨状的戚后，最终缓缓闭上了眼，身子如一片风中的秋叶砸在夜王的怀中，不复娇笑。

　　在弥留之际，她不顾砸在脸上冰凉黏腻的难受感觉，脑子里忽得想起闺中时坐在凉亭里自执对棋的那个午后。

　　爱情，果然让她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