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的互赎指南》张零二

6、逢猫时刻

　　天色愈发暗沉，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地上已积起了一小截高度的水，恰好半没过季浮一的人字拖。
　　冰凉的水流在脚背上往往复复，他却恍若不觉一般，只痴痴傻傻地向前走着。
　　他眼里酸涩，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别的色彩，除了黑，就是白。
　　恍惚间，季浮一又看到了当年青葱时，午后的阳光正好。
　　那女孩长发飘飘，颊旁梨涡浅笑。
　　画面一转，血腥味如恶心的触手一样蔓延，红色的血液，白色的脑浆，还有……
　　倒在地上，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
　　骨子里堆着的罪恶感像涨潮一般汹涌而来，又化作巨石，压在胸口，直直压得季浮一喘不过气。
　　“喵！”
　　一声声凄厉的猫叫让他悚然一惊，木着的眼珠恢复了些神采，呆呆地转动了几下。
　　小区里什么时候有流浪猫了？
　　他回过神，皱着眉向四周张望。
　　孤零零的墙垛被雨冲刷着，在墙下，一只成熟的小母猫早已狼狈不堪。
　　她用自己瘦小的身体艰难地替身下的几只小幼崽挡着暴雨的袭击，那双晶莹的眸子哀伤地眨着。
　　几只小奶猫“嗷嗷”地叫得凄婉，有一两只小的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季浮一情不自禁地向这群可怜的小生物走去，母猫看着陌生人，立刻警惕地炸起了毛，龇牙咧嘴地威胁着面前的生物。
　　季浮一看它如此凶神恶煞，也沉下脸，面无表情地和母猫对峙。
　　死气沉沉的眼神直把母猫都盯得缩了缩。
　　他用两只手大概比划出一个怀抱的样子，又看了看缩着的几只猫，懊恼地叹息，看来是不能一窝抱尽了。
　　他蹲下，试探地向母猫伸出手。
　　“喵！”
　　母猫极其凶狠地给了他一爪子。
　　季浮一极其灵敏地躲开了。
　　他又开始死死盯着母猫，试图再次用眼神震慑它。
　　母猫带着种漫不经心的轻视舔了舔自己的爪爪，以极有灵性的眼神斜睨着季浮一:老娘给你来两拳？
　　季浮一：……
　　默默地向它探出了手。
　　母猫嗷嗷叫着就是一爪子。
　　季浮一再次躲开，又再伸出手。
　　母猫嗷嗷叫着还是一爪子。
　　被挠出男儿血性的季浮一恶狠狠地放话：“老子今天还就非得摸你了！”
　　母猫：“喵喵！喵喵！”
　　来啊！呆逼！
　　季浮一：……
　　哟呵！
　　敢挑衅我！
　　一人一猫，循环反复，丝毫不顾滂沱的大雨，就这样较上了劲。
　　谢沉撑着那一把黑伞，躲在附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垂下的眼眸里，神色晦暗不明，复杂的情绪一连堆了好几叠，想起某人信誓旦旦的话——
　　“我是个冷硬酷男。”
　　谢沉嗤笑一声。
　　果然是个骗子。
　　……
　　雨声似乎有了减弱的趋势。
　　季浮一和母猫杀气腾腾地你来我往多次交手，最终以母猫懒得和呆逼人类计较收尾。
　　季浮一的手如愿搭上了母猫脑袋。
　　一人一猫，冰凉滚烫，各自僵硬。
　　季浮一第一次和一个活物这样毫无芥蒂地亲近，这感觉实在奇妙，他不由得呆住。
　　被一双大手隔绝冰凉雨珠的感受也实在令猫安心，母猫慢慢地动了动自己的脑袋，在季浮一手里蹭了蹭。
　　这是季浮一从未有过的体验，一股酸涩感在他心中膨胀得快要爆炸，却并不让他感到难受，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他不自然地把嘴角勾起，笑弯了眼睛。
　　母猫在他手下蹭得更欢了。
　　叫声一声比一身娇，全然看不出刚才的凶狠。
　　谢沉又悄悄将身子探出一些，只见季浮一站起身打算离开，母猫似是挽留一样地低低叫了一声，水汪汪的眸子直直盯着季浮一看。
　　而季浮一明显地滞住了，很快又蹲下，摸着小母猫的脑袋，有些凶地说：“别瞎跑，带着你的崽子乖乖等着我！”
　　也不管母猫是不是听得懂，他又站起来，抬起手，淋着雨，对着母猫挥了两下。
　　他黑色的头发耷拉着，显得异常温柔乖巧，完全没有说话时的凶悍，白色T恤紧贴着清瘦的身躯，过分好看的眉眼清俊无双，咧开嘴笑着的时候，隐隐可见一颗怯怯缩着的小虎牙，大笑对季浮一来讲屈指可数，这会儿罕见得就像在狂风骤雨里盛开的幼梅一样惹人怜惜。
　　谢沉抓着伞柄的手倏然一松，再回过神时，季浮一的人已经没了影。
　　雨水在他昂贵的西装外套上留了大片的痕迹。
　　他的伞被那笑晃了神。
　　哼。
　　真是会蛊惑猫心…
　　和人心。
　　雨丝被风吹着，斜斜柔柔地飘落。
　　谢沉抬头，眼中没了任何的情绪，只剩朗朗笑意，搭上一副极为温润的眉眼，真是风悄过芦花岸旁，温柔得没有一点声响。
　　他撑着伞，走出藏身的那堵墙，一步一步，走到季浮一在意的那群东西前。
　　一个黑影挡住光线，母猫抬头看着谢沉，把小幼崽护到身后，目露凶光。
　　谢沉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群小可怜，虽是笑着，目中却毫无一点慈悲的光。
　　他看着母猫那颗扬起的脑袋，微眯了一下眼，看着可真是脆弱啊……
　　他慢慢弯下腰，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在母猫脆弱的脖颈处不轻不重地打转。
　　小母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被谢沉那双含笑却似万年寒冰一样的黑眸看着，愣是做不出一点反抗。
　　身后的小幼崽低低呜咽，谢沉那双好看的手还在母猫的脖颈游走……
　　*
　　季浮一拎着个大纸箱急匆匆地从家中又冲了出来，一双人字拖踩的格外响亮。
　　雨比起刚刚，似乎是小了很多，像有形的风一般柔和却有力地冲击着大地。
　　季浮一还是没撑伞，雨打在脸上有些疼。
　　他的脚步越迈越小，直至完全停住，站在原地四处环顾，是方才的地方，却不见了那几只喵呜叫着的小可怜。
　　雨声还在耳边蔓延，他低垂着头，浑身湿透，捏着纸箱的右手逐渐收紧，一双漂亮的眸子黯淡无光。
　　“喵……”
　　季浮一一声不文雅的话卡在喉咙口。
　　“没瞎跑啊。”
　　他薅了薅自己湿透的头发，有些欣慰地呢喃道。
　　顺着声音，又绕过一个转角，季浮一抬眼，却只看见一个男子。
　　黑发白衬，一身正装勾勒出完美的身材轮廓，他半弯着腰，笑似山泉般清沁，撑着伞，只是站在那儿，周遭的雨都仿佛小了八分。
　　“你看到我的猫了吗？”
　　季浮一直接开口问道。
　　谢沉像刚刚发现季浮一的到来一般，被他突然的发声惊了惊，微微偏头，好奇地看着他，眼眸似一片春风化水。
　　几乎是看到他眼睛的第一秒，季浮一就断定，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一样的，伪装者。
　　他垂下眼，再抬眼看向那陌生男人时，眼眸似两涌倒映着皎皎明月的清澈泉眼，微微一弯，漫天星光。
　　谢沉将所有的阴暗很好地融化在自己那一潭春水里，对季浮一笑着问道：“这猫，是你养的吗？”
　　珠玉琳琅，半落瓷盘。
　　和着嘀嗒雨声，惹人心痒。
　　隐性声控的季先生瞬间就红了耳朵了，飘忽的神识隐隐有破碎的趋势。
　　雨珠顺着他乌黑的发梢往下，流入衣襟里，冰得季浮一打了个激灵，倒是清醒了许多。
　　他瞄了瞄谢沉，对方仍旧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季浮一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冰冷湿润的空气在五脏六腑中游走一番又被吐出，捞回了季浮一剩下的神智。
　　他眉眼皆软，勾唇反问道：“你想养吗？”
　　谢沉没料到他的反应，生生是撞上了那一双清澈却又勾人极了的眸子，他的长睫上，还挂着雨珠。
　　谢沉神色微怔，随即摇了摇头，眼中春水也随着一并晃荡。
　　少了一个屏幕，这幅长相更是让人恶心呢。
　　如春天般美好的男人在心里嫌恶地想。
　　季浮一点了点头，走到那群猫的旁边蹲下，眉眼间又添了几分欢喜，心满意足道：“那就是我养的了。”
　　他动作轻柔地把一只只猫都抱进纸箱里，最后被抱起的那只母猫无比信赖和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手。
　　笑意瞬间像碎开的星一样在他眉眼间浮动。
　　谢沉看着他，思绪有些紊乱。
　　世界离只剩寂静就多了点雨声。
　　季浮一抱起那个大纸箱，细心地把盖子盖上一些，避免过多的雨水打进去。
　　雨又小了，天边隐隐有星群翻涌。
　　谢沉慢慢地将伞拿起，站直了身子，对季浮一礼貌地笑笑，开口道：“那么，我就先走了。”
　　在他把伞从季浮一眼前拿开的时候，季浮一敏锐地发现谢沉的手背上有一道血痕，在白净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季浮一愣了。
　　谢沉带着笑转身，那道黑伞正破开空气，划开一道透明的弧线。
　　“等等！”
　　季浮一突然出声喊道。
　　谢沉背对着他，在伞的阴影下，他一张脸显得十分阴郁，他又弯了弯自己的唇，眸色深了几分。
　　“怎么了？”
　　谢沉转身，弯着眼，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季浮一。
　　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季浮一抱着纸箱走到谢沉面前。
　　他矮了那男人有半个头。
　　谢沉微微低头，季浮一恰好抬头，二人四目相对，心思各异，面上却都笑的温柔。
　　季浮一关心地看着他，轻轻问道：“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谢沉很早便听闻过季浮一的长相，说是，他啊，阳光都碎成了他的呼吸。
　　此刻那人的一双眼睛正对着他笑，没有半分恶意，清澈纯净。
　　谢沉还记得女孩和自己说这话时一脸的钦慕……
　　突然用力抓着伞柄的手让那道血痕更加明显。
　　季浮一好似一点儿都没在意谢沉的走神，仍是那样无害地笑着，继续关心问道：“怎么了？”
　　谢沉摇了摇头，温温柔柔地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被你的猫不小心刮了一道而已。”
　　季浮一闻言，脸上显露出愧疚不安的神色，紧张道：“怎么会这样，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谢沉笑意加深，故作大方道：“你不用放在心上，一点小伤而已。”
　　季浮一听了，果然更内疚了起来，眼眶似乎都要红了一圈。
　　谢沉看着他这幅弱唧唧的样子，心里嫌恶更重。
　　面前的人正了正神色，严肃道：“既然是我家猫犯的错，那……”
　　谢沉脸上笑容逐渐扩大。
　　快说带我回家擦药啊蠢货！
　　“那我就给你道个歉吧！”
　　那人无比正经地说道。
　　边说他边鞠了个躬，认认真真地向谢沉道歉：“对不起！”
　　说完就转身走了，一点儿发挥的余地都不给谢沉留。
　　谢沉：……喵喵喵？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出师不利。
　　风雨悠悠。
　　谢沉看着季浮一的背影，沉默半晌，最后很是愉悦地笑出了声。
　　是个很有意思的，恶心的猎物呢。
　　他恶劣地想着。
　　*
　　雨声消泯，星星落地。
　　书上说——
　　“雁飞回来，
　　有人逝去有人在。”
　　——夏目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