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半江瑟

3、第 3 章

　　他的家，坐落在这座城市的高空，有宽阔的落地窗，从窗户前俯视，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夜景，灯火辉煌。沙发和床都柔软温馨，一切摆设都整洁有致，他不是邋遢的男人。她洗浴完毕，穿着睡袍，开了一部分落地窗，趴在窗户前的地上，高空的寒风霎时间呼啸而入，吹动她尚滴水的长发。冷风也灌入睡袍，吹冷她的胸脯和手臂。
　　“你喜欢？”他已经从浴室出来，此刻走到窗前，坐下。
　　她只是抬头一笑，他伸手触摸她湿冷的头发，已经被冷风吹干。
　　“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她害怕她一开口，就会被带入精神病院。他也不再追究，从冰箱中拿出一罐果汁，递给她，而他自己，则开了一罐啤酒。
　　她没有喝，这时他也意识到，夏日的夜风也是如此寒冷，于是关上了窗户。他看到裸露在外的她的小腿，匀称修长，如玉石般温润洁白。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已经冰冷似铁。他将她扶起，使她的视线从外景落到他的脸上，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拉上了窗帘。这个小世界与世隔绝后，她终于微微紧张起来。
　　“你的身子吹得好冷。”他握住他的手的手，已经循着她的手臂向上探寻。
　　她睫毛轻颤，没有拒绝。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他看清了她的脸，眼睛如此清澈，如一汪碧蓝的春水，而眼眸，则似浸在里面的黑色水晶。
　　他怀着从未有过的期待，解下了她腰间的带子，莹白的躯体没有让他失望，只是上面竟然还残留着几个醒目的瘀痕！难道她是因为被人强了，所有独自出走？他骤然停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抚摸她的瘀痕，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肌肤在他的触摸下颤抖着，“是在医院时弄的。”
　　在医院时，是在今晚那个医院吗？他思虑着，他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看着她，她是何时受的伤？难道是跟着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难道是被家属误解，对她造成伤害？他忘了，她说过她来自精神病院，那里，受伤是很常见的，她的急救医术，也都是在那里看会的。
　　“疼吗？”
　　“有点疼。”
　　“我不会让你很疼的。”他已经忍不了了。
　　“我不怕疼”她说，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什么痛没有受过，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却误解了，再次重复：“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他觉得紧贴在胸前的，是一块寒冰，除了柔软。看出了她的紧张，他动作很轻柔，却还是让她很疼，这是无法避免的，他感觉到了她的紧致，然后看到了白色床单上鲜艳的梅花。这让他对她更为爱怜。
　　已经两天没有吃药了，她拼命让自己记住这件事。清晨醒来，她立刻提醒自己，这是第三天了。只要维持一周，该想起来的事，都会想起来的，她安慰自己。在这两天里，她已经想起来了一些模糊的片段，想起了一个地方。现在，她想即刻就去那里，一刻也不耽搁。她起身穿衣、洗漱，然后来到床边，等待他醒来。他已经醒了，笑着突然拉住她，她看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你做了早餐？”
　　她摇了摇头。他一定是昏了头了，怎么会想到这个，只是一夜，怎么就把她当成了妻子！然后他看到她伸出了手。他沉默许久，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隔离室内，她伸手的样子，与现在一摸一样！他顿时明白，她在要什么。到底要什么？
　　“先生，我要走了，请给我吧！”
　　“什么？”
　　“我不知道该要多少，不过先生说过，你有钱的。”
　　他恍然明白过来，当时还以为是她的玩笑，甚至担心她不懂他的意思。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娼！他竟然没品味到嫖了一夜的娼！原以为沾染上她的身体，便是沾染上了洁净的光，生怕辱没了她，不想……他顿时觉得自己掉进了臭水沟！愤怒的找到钱包，继而抽出了一张红票子，丢在地上。她惊异的看着他，他看到她的眼神中，是如此的纯洁没有杂质，这个人是演戏还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几乎要再次被她骗了，不过他的经验救了他。不过，无论如何他的心多了一丝不忍，又迅速的抽出三张红票子，待她站起，伸手递给了她。
　　她离开后，他长叹一声，瘫倒在床上，却看到那殷红的痕迹。她也许不是妓女，他清楚的想起，直到昨夜，她还是冰清玉洁。如果是，也是迫不得已，他想起她身上的伤痕，也许那是别人逼迫她的证据。如果是妓女，她怎么会急救医术，她没有勾引他，相反，她很冷淡，不声不响，偶尔才微微一笑！如果是，他无法想象，她怎么会有那样干净的眼神？他的心瞬时揪紧，也许她被逼迫着，正走上这条路！而他，要阻止她！
　　他急忙起身，追出去，她一如昨日，在找她时，她是不会出现的。

　　她想不起来那是哪里，但是感觉却带着她走，她看到绿色的大巴，便熟稔的走进去，听到有感觉的站名，便下车，然后看到的景物有似曾相识，然而迂回千百度，却始终没有找到心中要到的地方。
　　一连几日，她在那里徘徊，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脑中不断的涌现各种画面，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幻想。即使躺在床上，仍然觉得天旋地转。再等一天，她想，钱已经不多了，住的都是廉价旅馆，却仍是只够两天了。
　　第七天早晨，她从寂静中醒来，头脑依然轻微的晕眩。是的，比昨日清楚了许多。许多片段整理成串，她惊人的发现，那些都是事实，没有幻觉！没有幻觉！
　　那片古老的土地上，为何不见了她熟悉的景物？因为三个月之前，那里已经拆迁，连同她封存的回忆，被炸药和推土机掀翻！那里是她与她至亲之人一同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她在那里得到了她的一切，生命、母爱、母女相互怜惜的感情、相依为命的日子，所有的温情和记忆！然而，也失去了一切。
　　她的泪水开始流，为什么她不见了伊人踪影？因为她深爱的母亲一年前已过世！
　　为何她进来还是如此悲伤？因为她最亲的舅母也已经离去，记忆犹在昨天！她记得握住舅母的手，还是温热的，“她还活着”她哭着，祈求医生，再听一回她的心跳，当医生终于答应，将冰冷的听诊器欲贴上她的胸口，她迅速上前，用手将它捂了捂热，周围的人投以怪异的目光。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她的确已经不在了。
　　她的小学，是低着头，蜷缩在教室的角落咬铅笔头度过的，可是瘦小的她在操场上，却不得不排在队伍的最开头。班主任说：“你身上是谁的衣服？”那是亲戚家的孩子穿过后给了母亲，母亲再改小了给她穿上的，她的凉鞋是男孩子穿的方口鞋。偶尔会有打扮得漂亮可爱的女孩子笑话她：“你的鞋子好丑！”她从来不敢跟母亲说哭闹，依旧穿着它们上学，只是偶尔有人看向她的时候，她便低下头去，并拢双脚，尽量将鞋子藏起来。这样一路走来，她没有任何朋友，很多人毕业时才认识她，并相互攀比宣扬说从没跟她说过话。她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含糊的笑。即便是这样的幸福，也不长。她不愿意再想，她失去的，也是她唯一拥有的，那份痛，在心头压得太重太重。她常常在梦中流泪醒来，她说过的，像许多孩子一样，给过父母美好的承诺，她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千百遍的提醒过自己，一定要认真学习，努力工作，她考上了好的大学，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可是却来不及将这一份喜悦与唯一挚爱的亲人分享。
　　剩下的旁亲中，怜她的，只有憨厚勤俭的舅母，她是个如此内向真诚的女人，从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只不断的在忙，端上她自己平常不舍的吃的最好的食物。她死前对她说：“我很后悔，劳累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好吃的，钱都攒下来了，现在想花也没了机会。”果然，第三天，清明，她在癌症的极度痛苦中去世。离去的方式一如她勤俭的风格，前后时间很短，不过两周，迅速恶化，没有花什么钱治疗，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喝的水都吐了出来。
　　当她再次回到原来的住地，看到那里旧房倒塌的声音、机器的轰鸣，她的脑子顿时一片躁动，不记得当时做了什么，醒来时，就已经躺在一片素白之间。
　　原来我的脑子真的坏了！她仰头望去，那里高楼已经在建，楼角处萎蔫的草叶，上面沾有滴落的白色水泥痕迹。那里曾经是一片忍冬花的长亭，亭下的花草，是她儿时的乐园。她还记得那时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爸爸和妈妈带着她，在草间扑蝶，还有熟悉的歌谣，只有那个时候，她才在无意识间，享受了人世的平等。
　　“咣当—”一声巨响，一块原木呼啸着重重的砸在草地上，弹跳着，滚动。也重重的砸在她的心坎上。她抬头，看到几个带着钢盔的人在半空呼喊。再低头，回忆中，蝴蝶一惊，飘飘飞走，那首蜿蜒在心中的歌，未央。永远无法唱完了，她的记忆中断于此。
　　她以一个女人的尊严，换回了这痛苦的回忆。不过，值得的。她抽出衣袋中一个黄泥佛像，笑了，这回忆，是她的珍宝，是她曾经拥有过亲人、被人关爱过的凭证，她要牢牢刻入心底。

作者有话说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