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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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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二零二零年有钟声,那么它应该低八度敲响。
入冬初,一封信寄到了乔治理发店。郑姐交给叶慈仁,只说了一句话:你的信。她或许知道什么,又或许不知道。
叶慈仁拆开信读了,然后把它塞进了抽屉,锁上。
天空空空荡荡的没有心,但一片云飘过天空都尚且会暂时留下痕迹,更何况她是有心的人。
从那以后,叶慈仁再也没有见过刘知遇。
她避开所有可能遇上他的时间,理发时,也站到店里的最里面去,眼睛看着镜子,连半分都不愿意移动。
有时阳光很好,但无论心底如何渴求,她都不会去看阳光。
刘知遇,让她避之不及。
她依旧在本子上写“万里无云,湛蓝晴朗”,但写时的心绪,已经完全不同。
对刘知遇的一切,她都装作没听见、不知道。
她这么做,都是源自于小学四年级的一件事。
……
“你信基督教?什么是基督教?”
“基督教可以吃吗?”
“耶稣?我只知道板栗酥唉。”
“礼拜是什么?是礼拜天吗?”
叶慈仁安静地坐在位子上,被许多人包围着,听到这么多的问题,不自觉地红起脸来。
“叶慈仁,你除了嗓子不好,还有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她摇摇头,“没有,我和你们是一样的。”
那时候,叶慈仁还没有完全失音。
“可是你信基督教唉。”
“你觉得上帝是存在的吗?你见过上帝吗?”
“洗礼的时候会很难受吗?”
问题好多,她答不过来,她只听到了后面几个问题,想了一想,她回答说:“我相信上帝的存在。虽然我并没有见过上帝,但我相信上帝是个很好的神,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爱着我们。”
“洗礼的时候不会很难受的。”那很神圣,会让人从心底里感到纯洁的力量。
虽然知道自己的声音很难听,但一旦说到自己的信仰,小慈仁总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最美妙的福音。
窗外的树叶簌簌地响了。阳光很耀眼地跳进来,让这个哄哄闹闹的教室暖洋洋的。
那是下午大约两点十三分,刘知遇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侧着脑袋,发出呼吸声。听到一声声的话,他转过头去,又转回来,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他看到被一群人围着的局促不安的叶慈仁。
他也听到几个关键的字眼,什么“上帝”,什么“基督教”,他看着叶慈仁软糯糯的样子,突然想起他最近做过的一道作文题目来。
作文题目介绍说《圣经》教基督徒们要宽容,即便有人扇了你左脸一巴掌,你不仅不可以还手,还要把右脸伸出去让他打。
是这样吗?
刘知遇打了个哈欠,眼睛眯起来,换了个姿势继续打呼。
那时候,刘知遇还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破小孩。下午,他拉着一群好朋友截住叶慈仁,什么话都没说,扇了她一巴掌。
他问,你为什么不把右脸给我打?
叶慈仁收到信的那个夜晚,陷入了辗转反侧的失眠困境。
闭上眼,都是那句话——你为什么不把右脸给我打?
本以为,她已经完全地彻底地忘记了这件事,毕竟人只有遗忘,才能继续生存。但一旦往事像旧的伤疤一样被揭开,那伤口依旧会溃烂到鲜血淋漓。
她曾经几度觉得刘知遇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在她的心底,她已经将这个伤疤埋藏得这么深,深到她忘得失忆一样干净彻底。所以,这个名字,熟悉但是不记得。
所以刘知遇说,他帮她不是因为同情。
因为他在帮他自己的心,赎罪。
当新年近在眼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席卷了中国。
郑姐跳广场舞受了感染被隔离,而叶慈仁独居在小阁楼上,日日夜夜,煎熬而过。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城市里,许多红色的临时帐篷搭建起来,随后,小区也封闭了。
新年的钟声敲响的刹那,从前满城的愉悦欢乐被病毒的侵袭压抑着,叶慈仁看着窗户底下沉寂在沉寂中的红色帐篷,她坐下来,笔下倾泻出时代的灰尘:二零二年……
她去报名了志愿者,于是在临时搭建的小帐篷那里,有了她的身影。
她给出入的小区居民登记过一张又一张的表格,量过一次又一次的体温,在这里,虽然只是个边陲的小城,但她依然恪尽职守——她的生命并没有因此绚烂,却因此沉重得有了分量。
空闲的时刻,叶慈仁坐在凳子上,看着天空中的云飘过一朵又一朵,担忧着郑姐。虽然郑姐前几天才刚刚和她联系,说一切都很好,但是只要郑姐一天不能回来,她的心就一刻不能放下。
渐渐的,那些洁白的云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叶慈仁一愣,随即低下头来。
“姑娘?姑娘?帮忙登记一下。”
叶慈仁帮老太太填好表格,握紧了手里的手机。然后,她还是决定打一个电话给刘知遇。在秋日的黄昏里,叶慈仁和刘知遇一起走回家的时候,他曾说:“你给我打电话,你不说话,我就知道是你了。”
没人接。
她不知为何,有些失落。随即,她又释然——他们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春寒都来了,那天下了一场雪。虽然没有白雪皑皑,却仍然给这个仓皇而不安的城市带来了一点宁静的安抚。
郑姐带着口罩,紧紧裹着她入院前穿着的薄薄冬装外套,看到叶慈仁,朝她挥手。
叶慈仁立刻站了起来,跑向她,双臂张开想要抱住她,郑姐连忙后退几步,站到一米外去,做了个“STOP”的手势。口罩遮住她们的下半张脸,但仍然可以看出郑姐的眼里露出笑意,“我刚好,离我远点啊。”
叶慈仁红了眼眶。
“我没事了。太好了。”郑姐走了几步,一个中年妇女,几乎就要雀跃地跳起来:“从前不知道,原来呼吸空气也是一件很珍贵的事。”她眼里闪烁着生命的愉悦光彩。
“对了,有一件事没有和你说。”郑姐说:“刘知遇他去武汉了。”
刘知遇离开家前,离开这个小城前,最后一站是乔治理发店。
他的鬓边的发还是长短不一的,他坐到椅子上,感受到来自头顶的凉意。郑姐给他剪完寸头,他站起来,叶慈仁刚好从楼上下来,走到转角的地方。
她看到刘知遇,转身又上楼了。
郑姐想要叫住叶慈仁,刘知遇摇摇头,随后看了一眼镜子,“这样就好了。”
坐上大巴车离开,杨周扬一个劲地回头看,他的女朋友站在车窗下,满脸的不舍。刘知遇笑他,再转头就要掉了。
杨周扬叹一口气,往后使劲靠到椅背上,“你和你的小姑娘道别了?”
“没有。”
杨周扬看他说的轻描淡写,不由得啧啧两声,“看起来不太好。”又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去,车已经开了,远远的人群变小了。
“回不来怎么办?”
“不怎么办。”
“我说认真的。”
“我也是。”
“不计报酬,无论生死。”
按下手印的时候,所有出征的人都明了,一去不返就是最坏的结果。
杨周扬说,如果安全回来,就和女友完婚。刘知遇则想,他最大的愿望,还是希望得到原谅。
可是手机上始终没有讯息。
来到武汉,他们换上白大褂,日夜不眠。休息时刻,就是浅浅的睡。医院,地狱上的天堂里,每天都有人痛苦的死去,都有人绝望的进来,都有恸哭,都有人喜极而泣。生命之中,所有的时刻都被镌刻上了努力的印记。他们参与了一场和死神的拔河赛,后方无路,所以义无反顾地前行。
刘知遇看到手机有过一个未接来电,是叶慈仁,他仿佛心里有了曙光。他回了一个电话过去,但是没有人接。
“刘知遇,走了。”杨周扬叫他。
他放下手机的那一瞬,又想发个短信过去,但最终作罢。他们又投入无尽无尽的循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战役。
郑姐和叶慈仁说起在医院的事。
“有个小姑娘,看上去很小的年龄,已经在医院门口帮着搬东西,忙来忙去了,我好几次看到过她,印象很深刻。我看到她的名牌,好像是叫陈落敏。一想到以后我们国家有这样尽职尽责的‘花朵’,我就对未来充满希望……”
叶慈仁听到陈落敏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讶异。不过想起在学校里与她的接触,又觉得不值得奇怪。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突然,叶慈仁的电话响起来,郑姐瞥到手机屏幕上一个“刘”字,就把头扭过去了。叶慈仁看着屏幕,像是在出神,像是在思索,但是她没有拿起电话。
郑姐道:“年轻小伙子,剪什么样的头都帅气。”
郑姐的话让叶慈仁想起那天她下楼,在拐角看到刘知遇的时候,就像脚底抹了油一样想要离开,她的确也这么做了。她轻声地又折回楼上了。
然而刘知遇站立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剃了个干净利落的寸头的模样,却一直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她眼前。
深夜,她拿着手机无法入眠。她看着屏幕熄灭,又被她点亮,再熄灭,再点亮……如此反复,她觉得睡意就要袭来了。入睡前,她编辑了一条短信给刘知遇。
你回来,我原谅你。
小时候的叶慈仁是个很勤奋但是成绩并不理想的小孩。在班里,找不出比她更勤奋的孩子,可惜的是,就和很多人一样,认真踏实,却没有相应的回报。正因为如此,她经常被冷遇,被嘲笑。
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叶慈仁的父母在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她被外婆抚养。外婆告诉她基督的故事,告诉她上帝是个多么仁慈的神,告诉她在遥远的地方,上帝在护佑我们。
叶慈仁相信外婆,也相信上帝。
但是小学四年级那年,是一个转折点。刘知遇打了她以后,她哭着对外婆说要转学。而那个时候,她们很穷,没有能力再转到另一所城里的小学。
哪怕不能在城里读书,叶慈仁说她也愿意。她不愿意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不愿意再看到刘知遇。
于是她回到了乡下,在乡下一边种田一边读书。在乡下,时间仿佛被放慢。她靠着自己不懈的努力读完了初中、高中,并且考到了一所现在所在城市的大学。也是这期间,她的嗓子越来越坏,直到不能说话。
高考完,她没有像同龄人一样享受那个没有作业的假期,而是日夜兼职打工,赚取自己读书的费用——外婆年迈了,卖菜的钱已经不能供她上大学了。
也是在寻找兼职工作的时候,她遇到了郑姐。后来当她陷入窘境的时候,郑姐帮助了她。叶慈仁的手语,郑姐是可以看懂的。好多次叶慈仁对郑姐无由的善意感到感激,想要说感谢的话的时候,看到郑姐看着她的手势并且微微点头,心底有个声音就告诉她,不必。
如果郑姐是上帝派来的天使,那么刘知遇就是恶魔。
那一场在他看来,在旁人来看那么轻巧的恶作剧,又何尝不是间接地毁了她的一生?她遭遇信仰危机,然后走上一条不一样的路。如果当初没有那件事,也许她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就不一样?
人生无法重来,就好像做了的事无论多么后悔也不能改变分毫。
无数个白天夜晚,不经意间的想起那时候的选择,叶慈仁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不回乡下,她会怎样?她的人生又会如何?
如今,刘知遇走到她的面前,一张轻薄的纸上,写着往事,然后祈求她原谅。
叶慈仁看完信以后,无论刘知遇对她多好,她都下定决心不原谅,一辈子也不原谅他。可是世事就是那么反复无偿,让人无语,让人觉得好笑。
她毕竟不能对他所做的一切视而不见。
叶慈仁放下手机,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在做志愿者的间隙,叶慈仁看到报道,一个个的生命逝去,其中不仅有被病毒带走的,还有那些过度劳累倒下的医生、护士、警察。
她不禁遥想千里之外的武汉,刘知遇身处的地方。然后,被自己吓了一跳。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
当疫情一天天好转,她的心情终于能够渐渐平和下来。
刘知遇一直没有给她那条信息回复,但她并没有因此不安,反而,她很平静。就仿佛在春天里等一场花的盛开一样平和,因为知道花一定会盛开,所以不会紧张,不会不安。
春末,她投稿给杂志社的文章也终于有了回应——她的文章被选中了。
如果不能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书育人,那么就用笔说话吧。
盛夏伊始,全城解禁。
最后一个红色小帐篷也拆了,街上,人往人来,路边有几丛栀子花,开得很好,香味飘散,像夏天一样浓烈。
叶慈仁睁开眼,眼前是十字架。十字架前,神父仍然闭眼,在他身前,是一列整齐的骨灰盒子,里面装着不久前逝去的人们。
在不久之前,这里,教堂里,还是尸体满地,像是无人经过的荒原一样寂寥。
祷告结束了,人们有序地离开教堂。
走出教堂没有几步,叶慈仁看到一辆大巴车在不远处停下来。下来许多人,男男女女,都是欢颜。
一开始,叶慈仁并没有在意。
当警钟蓦地响起,车的喇叭声也随之响起,那些拿着背包拿着行李箱的、围绕在大巴周围、已经走出去有段距离的人们,都停住了脚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默地站立着,为这次国殇,默哀。
叶慈仁也停下脚步,闭上眼,虔诚地祈祷。
当她睁开眼,看到不远处,杨周扬使劲勾了勾刘知遇的脖子,然后笑着推了刘知遇一把。叶慈仁才反应过来,这是派去驰援武汉的队伍。
他们回来了。
刘知遇看到她了,朝她走来,眼神不避不躲,仿佛还咳嗽了一声。
“我回来了。”他走过来,没有停顿,张开双臂,自然而然地、顺势而为地就拥抱住她,“我回来了。”
叶慈仁回抱住他,那天在操场上看到满天星空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这回她看到了初夏的栀子花香蓬勃地漂浮在空气中,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伴着久别之人风尘仆仆的气息。
“嗯,那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