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你是骗子,你当然说没有欺骗我们。但是我知道,因为我姐姐曾经也和你一道竞选过这个语文老师的位子,但是,你却取代了我姐姐,一个学历比你高的人。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是哑巴。现在,你还能问心无愧地说出你没有骗我们吗?”
“吵什么呢!还有没有点纪律观念了!”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
叶慈仁对那个出现在门口制止学生吵闹的老师,报以一笑。拿起教科书和教案,怅然若失地走出教室。
没有走几步,那个同个办公室的张老师追上来,“慈仁,你没事吧?”
叶慈仁摇摇头。
回到办公室,叶慈仁拿起学生的作业,低头批改起来。
“慈仁,我们先走了。”
“慈仁,我也走了。”
“慈仁,记得关一下灯和门”
“慈仁……”
……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下班回家了,叶慈仁抬起头来,拿起纸巾擦了擦鼻涕。
“叶老师。”
叶慈仁听到有人叫她,不由得抬首。
是一个她教的一个班级里的一个女学生。平时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叶慈仁记得,她应该是叫陈落敏。她背着书包站在办公室门口,说不出是一种如何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叶慈仁。
叶慈仁招她过来,她没吭声,只说了一句:“叶老师,我相信你。”然后就掉头跑了。
站在讲台上被学生质疑的时候,她眼眶都没有红。但是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感情突然就憋不住了,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奔泻而出。
她低头搓搓眼睛,擦掉眼泪,砰地一声靠到椅背上。
想着想着,她就打算去找校长一趟。
刘知遇换下手术服,回到科室里,拿起白大褂,正要换上,被杨周扬阻止,他道:“你还好吧?手术做完了,现在可以回家休息了。”
连续工作了近十个小时,刘知遇觉得头很痛。经杨周扬这么一说,才有点反应过来。他要走,又被杨周扬叫回来,“哎,等一下。”杨周扬换下了白大褂,拍拍他的肩膀,道:“还是我送你回去吧,你这样子我怕出车祸。”
刘知遇“切”了一声,道:“我没事,安心工作去。我的车技你还不知道吗。”
“你的车技?高中沿江那次,我差点给你摔死。”
“那只是一次意外,而且这么多年也就那么一次。”
“行了,别死撑了。”
杨周扬把刘知遇送回家以后就去陪女朋友了。
刘知遇躺在床上,很疲倦但是就是睡不着。正心烦意乱,突然肚子一声叫。他叹了口气,坐起来。
杨周扬这个见色忘义的,忘记给他买晚饭了!
他又得自己下楼一趟。
走下楼,走过乔治理发店,胃就叫的更厉害了。叶慈仁给他送饭送了那么久,简直成了条件反射,一想起她就想起好吃的。
他去了他常去的那家面馆,找了一张摆在外面的桌子边上坐下来,在舒缓的晚风里,他没吃两口,就被杨周扬的电话一阵狂轰乱炸。
他接起电话,“怎么?记起没给我买晚饭了?”
“不是,你……哎不是这个。你那个,那个叶,叶慈仁,是叫这个名字吧,就是那个小姑娘,被同学的家长告了!”
“告了?”
“对,说她是哑巴,让她上课时给学生拖后腿,会影响学生的学业。还说她是走后门进的。总之就是不要她……”
刘知遇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从校长室里走出来后,叶慈仁觉得晚风很凉。
回到教师公寓,她打开窗,望着外面无边的深深的夜色,袭来的又是一股渺小而无力的感觉。
“叶老师——”
她正要转身,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趴在窗边,往下看,看到刘知遇正站在公寓楼下,朝她挥手。
叶慈仁很喜欢在楼上看下去,能够看到刘知遇的场景。那一时刻,她总觉得他们是分别很久的好朋友,有多年后再见的欣喜。
叶慈仁从窗台边转身,看了看镜子,照不出来眼眶很红,才跑下楼。
刘知遇就站在路灯下,很显眼,很好找。他原本低头踢着石子,看到她来了,直起身来,说:“我听说你的事了。”
叶慈仁打在手机屏幕上:你的病人被你救回来了吗?
刘知遇点点头。
“很抱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与你也有关吗?叶慈仁问。
刘知遇点点头,“我拜托我朋友帮忙的。我朋友的母亲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叶慈仁道:原来如此,我说那个替我说话的人我怎么不认识。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知遇说:“我觉得你不会喜欢。”
叶慈仁一笑:你很了解我。
刘知遇道:“别担心,你不会离开这里的。”
叶慈仁安静听着。
“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刘知遇道:“等风头过了以后,一切就会好了。”
叶慈仁点点头。
“对了,你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叶慈仁和刘知遇走在操场上,叶慈仁听到这话,脚下步子一顿,她问:你应该认识我吧?从前?
这是她第二次这么问。
这回轮到刘知遇沉默了。
我很感激你,但也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一个人这么好,除了父母,很明显,你不是我父母,所以我猜你应该认识我,并且,同情我。
刘知遇立刻否认,“不,我不是因为同情你。”
我不是因为同情你,从根本上说,我甚至不能说是在帮你……
就差那么一点,刘知遇就要说出口了,但是在淡淡的灯光下,叶慈仁耐心等待的模样,突然让他怎么也无法开口。
没关系,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
叶慈仁低头打字,突然被刘知遇轻轻抱住。她愣住,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朗月悬空。
眼前即是明月。
总有一天,我能够说出口,那些在我嘴边呼之欲出的话。刘知遇拥抱着叶慈仁,内心像是一个被猫扯乱的毛线球,无比复杂,无比混乱。
叶慈仁从校长口里得到她通过面试的真相后,觉得非常对不起那天下午特地跑来她办公室的女生。
一次课结束后,她特意把那个女生找到楼下的草坪边上,在手机屏幕上打字: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但是我不是故意的。
陈落敏看了她的手机屏幕,脸色逐渐变得淡淡的。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冷漠的话:“你撒谎?”然后走了。
叶慈仁看着她走回教室上课,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因为,她原以为,就像陈落敏相信她一样,她一定也会原谅她的。
回到办公室,叶慈仁走到张老师的桌子边上,问她:张老师,你知道陈落敏吗?
张老师看完,说道:“我知道的。她……她有点故事。”
陈落敏的父亲是一个扫雷战士,死在一次事故中,尸骨不存。那时候陈落敏才十岁。上初中以后,一次升旗仪式,陈落敏看着缓缓上升的国旗,激动地流下眼泪。后来这件事情被传开,陈落敏被无数人嘲笑,各种各样的言语都有,“她好土,没看过升旗仪式吗?”“她好矫情哦。”
……
在陈落敏心里,死去的爸爸一直是她心中英雄。在成长过程中,她逐渐养成了一丝不苟的信仰精神——眼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不正直。
也因为如此,她在班里没有朋友。
陈落敏因为性格被所有人疏离。有人看不惯,有人理解但是不愿意和她做朋友——因为太无趣。
“她曾经因为孤单来找过我,”张老师说:“她问我她自己是不是有问题。那时候我说你是对的,你没有问题。现在想来,真的觉得自己很不负责任。”
下午,下班以后,叶慈仁出校门吃晚饭。路过操场,看到陈落敏一个人在跑步。
红绿色塑胶跑道上,她跑了一段路,然后慢慢地走,走到国旗底下,她抬首看了一眼,擦掉脸上的汗水以后,继续往前跑。
张老师的话又在叶慈仁脑中回旋。在那一瞬,叶慈仁理解了为什么她不愿意原谅她。并且,叶慈仁觉得如果陈落敏来问她一样的问题,她的回答,应该也是和张老师一样的。
我们不忍心再附庸着去伤害一颗纯真正直的心。
叶慈仁的生活一如往常,那件事很快被平息下去。她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因为她知道她受着庇佑。
阳光照进教室的窗户里,叶慈仁站在讲台上,教室里仍是一片静谧。午后,太热了。阳光很刺眼,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看向下面的时候,她看到几张认真看屏幕的脸,几张笑嘻嘻的脸,几张昏昏沉沉的脸。
她看到,求知若渴的仍然求知若渴,嬉戏打闹的仍然嬉戏打闹,仇视的、憎恶的、淡漠的、不以为然的。
只是突然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一些事。
她想起自己想成为老师的原动力。高三那年,她看到江边的一个老师,拿着鲜艳的红色旗帜引领着孩子们往前走。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梦见,在一个教室里,自己可以声情并茂地阅读优美的诗篇,可以朗声地为学生领读课文的第一句,可以絮絮叨叨但又有趣地给他们讲述一些文学故事。而现在,恰恰又是与她梦想的所背离的。
闷热的教室里浮起燥热。
她低头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换个不太确切的说法,现在,更像是一个机器人在授课,而她只是一个负责上下切换幻灯片的助手。
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心就被灌满了空虚。满满当当,实质上却是空空荡荡。
当叶慈仁背着行李腆着脸再次走进乔治理发店的时候,郑姐愣住了。
傍晚时分,郑姐正要收拾东西回家了,看到叶慈仁,忍不住问道:“慈仁,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用手语道:我辞职了。
她离开这里时是天没亮的早晨,回来是夜晚。这几个月,好像是深夜里一场梦一样的旅行。她体验过梦里的生活,梦结束,就是她回到现实的开始。
叶慈仁来到阁楼上,坐在熟悉的窗边,打开本子,突然想写下一些什么。
漂浮在脑海里的那些话,白云一样飘过,她捕捉住一朵,然后粘贴在纸上。她筛去那些浮躁的和失落的心情,把所有的愉悦和幸运写下来。
当她写到“你们吃饭前不祈祷吗”的时候,刘知遇的脸色和声色就鲜活地出现在她脑海里。她轻轻一笑,于是去医院的阴翳便全然消散了。再写到她离开乔治理发店,看到刘知遇远去的身影,外婆去世的阴霾也就随之消散。因为她知道有那么一些人,曾经拼尽全力救治过她的外婆——这与上帝,同是慰藉。
她写下,那天下午万里无云,晴朗湛蓝。
咀嚼着咀嚼着,苦就淡了。
她把这些话写成文字,然后寄往了杂志社。